第十三章 幸運
“起床!”
外頭天色才蒙蒙亮,董誌清就走進陳幕山的屋子嚷了一聲,然後一把掀開陳幕山的被褥。
半片外露的屁股蛋有些涼了,陳幕山身體本能的往被子裏縮了縮,迷糊道:“爺爺,這幾日楊先生都給我們放假了,不用去私塾。再讓我睡會兒,昨兒累壞了。”
見此狀,董誌清彎下身來,湊在孫兒耳邊輕聲道:“尋根石。”
“尋啥尋,再睡會兒嘛,不尋。”
“啊,什麽?尋根石!”本來死豬像十足的陳幕山,突然回神,迅捷直身而坐。
“砰!”董誌清沒有防備,腦門給孫子碰了個大包,他吼道:“小兔崽子,鬼上身啊!”
陳幕山仿若沒有聽見,著急忙慌的抓起衣物往身上招呼,接著蹦躂下床,拉著爺爺直直往門外衝去.……
黃山北麵山腰處的青石廣場,此刻清冷安靜,隻有細微風聲飄蕩。晨霧彌漫間,微風穿梭在一片白茫中,攜著陣陣涼濕迎麵而來。
“噠、噠,噠噠.……噠。”廣場旁忽而響起一串輕重各序的踏步聲。霧影中,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逐漸清晰。
“呼哧、呼哧,爺爺你走快點!”氣喘籲籲的陳幕山,正拖著董誌清的手臂,埋怨了一聲。
兩人快步踏上廣場的台階,身旁的白霧慢慢向身後播散開來。陳幕山貌似也沒個方向,隻是拉著爺爺朝前方快步行去。
“左轉一些。”老人倒是氣定神閑,還抽空給孫兒指了指方向。沿著那麵行走,不多時,眼前出現兩個朦朧身影。
“哈哈哈,貧道沒有來遲吧?董坊主。”爺孫兩人還未至其身前,就聽一人笑道。
董誌清甩了甩氣血不暢的手臂,道:“挺守時,怎麽稱呼?”
陳幕山停步後猛吸了幾口濕潤空氣,這才緩和了許多。抬首望去,剛剛說話的道士站位稍前,他麵容枯瘦,瞧著半百之齡。灰黑的頭發上,綁著道門常見的一字巾,身著幽青色道袍,左手持一白毛玉柄拂塵,拂子搭在彎曲右臂之上,周遭迷蒙白霧襯著他瘦峋的身軀,倒有幾分仙氣。
那人右掌豎直胸前,先低頭行了個三清指禮,然後回道:“貧道張文鬆。身後這位,乃貧道徒兒張玄策。”說罷,他攤掌示意了下身後,那個子與陳幕山相當的年輕道士。
“小道張玄策,見過董坊主。”身著瓷青色道袍的張玄策,也行禮道。
“我叫陳幕山,拜見兩位仙師。”陳幕山抱拳回禮後,看了那個年輕道士一眼,心裏想著:這人的長相,或許就是齊雨眠所說的,俊逸吧?
董誌清也微微點頭致意,看著張文鬆道:“聽過,你是長春宮的執事青鬆道人。”
清風觀,除去一觀之首徐元陽不說,往下數依次是:主持觀內一切日常事務的“監觀”,負責大小刑律的“掌律人”,再往後,便是“長春、炙夏、清秋、凜冬”四宮的執事。執事身為各宮常駐棟梁、大眾綱領,必由才智、威儀、明德、功行俱備之人擔任。張文鬆此人身為地位崇高的長春宮執事,此次親自出觀登島,負責“尋根石”此物的相關事宜,也讓董誌清小小的吃驚了一番。
“董坊主客氣了,虛薄之名何足掛齒。喚貧道道名:文鬆,即可。”張文鬆看了眼陳幕山,朝董誌清道:“陳幕山小兄弟是您的?”
“我孫子。閑話少敘,石頭呢?”
那董誌清對家師如此無禮,讓張玄策的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不過他師傅張文鬆好似沒有在意,聞言點了點頭,然後直接伸進左手袖子裏摸了摸,掏出一個白色絲綢團團,掀開後,一塊表麵坑窪、雞蛋大小的灰色石頭頓時吸引了在場四人的注意。
“沒有什麽特別的嘛”,爺孫倆不約而同的想到。可看那張玄策神色激動,目光中似乎在隱隱期待著什麽。
未幾,異像橫生。隻見眾人周遭白朦霧氣緩緩在石頭上方匯聚流轉,頃刻間生成一白霧旋渦龍卷。龍卷緩慢吸收壯大,約井口大小時才停止擴張,然後一股腦向下方那塊石頭湧去,呈蛟龍汲水狀。片刻間龍卷消逝,那灰色石頭驟然滲出一股柔和的白芒,小粒密密麻麻的坑洞之上,如棉如絮的霧氣透體浮出,好似打了個飽嗝。
瞧著這塊剛剛還平平無奇的灰色石頭,突生異像後,又變得如此溫潤靈動,陳幕山不自主的張大了嘴,瞳孔中閃爍著些許光芒。張玄策把陳幕山的反應看在眼中,不僅腰板挺直了許多,麵上也不自主泛起一絲自傲之色,心裏還偷摸罵了句:鄉巴佬。
張文鬆甩了下拂塵,微笑開口道:“這,就是我們清風觀的奇物,尋根石。”然後他看著陳幕山,手臂向上托了托石頭,道:“幕山小兄弟,你站過來。”
陳幕山點了點頭,站到了張文鬆掌下的那處地方,心裏正泛起一絲緊張時,又聽那仙師對他說道:“待我一聲令下,你隻需放空心念,尋根石便會自行運轉神通。”
“恩。”陳幕山應道。
隻聽那張文鬆抬手念道:“日月生輝,洞照十方。起!”
話音一落,尋根石緩緩脫手升空,先前柔和的白芒大漲,幾人凝視間,竟覺眼眸有刺痛灼燒之感。隱約可以看見,那石頭在陳幕山頭上悠悠旋轉,有
些許白絲狀煙霧冒出,然後漂浮而下,在陳幕山體表交織浮遊。
體外煙霧浮遊,陳幕山察覺到好似有一股清涼氣息透體而入,那股氣息緩緩侵入血脈穴位五髒六腑,融合著四散的靈氣,四處兜轉。可那本來往返自由的氣息,準備侵入他胸口竅穴的時候,卻好似撞上一麵銅牆鐵壁,不得深入其中。未及深思,那股氣息就扭頭而返,正絲絲縷縷的向體外發散開來。
眾人等待間,忽見那尋根石發出一股澎湃吸力,下方的煙霧被它以鯨吞牛飲之勢吸入收回,石頭的光芒收斂些許,張文鬆見狀,伸出攥著絲綢的那隻手,輕輕接住。
張文鬆把拂塵遞給徒兒,空出來的那隻手從衣裳中掏出一疊舊黃覆蠟宣紙。蹲下後,他小意地把宣紙攤平,放置在腳邊青石板上。眾人俯視中,那舊黃宣紙長寬皆為二尺,上繪有陰陽八卦圖,褶皺、墨跡深淺不一,瞧著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然後他手臂平伸,掌尖處微微朝地麵傾斜,那尋根石失了平衡,滾滾而落,碾過老舊宣紙,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張文鬆沒有著急起身,而是繼續蹲在地上駐目凝視。
“咦?”瞧了好一會兒,紙跟石頭都沒有一絲反應,張文鬆困惑道。
整個過程看了下來,董誌清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問道:“如果這石頭測出了五種靈氣的親疏遠近,一般是何反應?”
“無風自浮,飄懸周遊於半空,俞高者,俞合也。”張文鬆回道。
董誌清抬頭望了望天幕,又道:“跟此處各種靈氣的濃淡程度有關嗎?”
張文鬆還未開口,就聽那身後張玄策搶道:“尋根石所含靈氣均衡,並無差別。這石頭靈性的很,不止是五行之屬,就連當初凜冬宮峰師兄的……”
“住口!”張文鬆驟然一聲厲喝,轉頭怒視徒弟。
隻見那張玄策被師傅喝住後,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趕忙捂住嘴巴。
董誌清撇了眼師徒二人,淡淡道:“我對貴觀秘辛並無興趣,你且仔細盯著。”
“貧道失禮了,望董坊主見諒。”張文鬆向董誌清告罪了一聲,又重新把視線轉了回去。可愣是又等了一會兒,地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不然先讓你徒兒試試,看看什麽情況?”董誌清提議道。
張文鬆麵露難色,盯著地上小心斟酌道:“董坊主,實不相瞞,這尋根石若是在短期內頻繁使用,效用會逐漸削弱,中午那祝劍會就……”
“我不管。我此次向朝廷討要這塊石頭,本就是為我孫兒準備的。你清風觀結幾個香火,收幾個徒孫,與我無關。”
此刻正低著頭的張文鬆聞言,眼中劃過一絲惱怒之色,沒有吭聲。
瞧著那道人裝死,董誌清又道:“要不這樣,我幫道長把尋根石失效的消息散出去,就說那合作依舊,下次祝劍會,也就是二十年後,我黃舟坊依舊敞開大門歡迎清風觀攜石登島廣結天下香火,如何?”
張文鬆臉色登時難看至極,心中電光石火般開始權衡算計。心頭掙紮一番,隻聽他歎氣道:“唉。玄策你過來……”
張玄策麵色也充斥著怒火,隻是這般少年作風,對董誌清來說簡直是小打小鬧,不值得予以計較。縱然張玄策此時心中正奔騰著一萬個不情願,可是師命難違,隻好乖乖上前。
“這小子的靈氣五行之屬?”董誌清問道。
張文鬆無力道:“大道親火,木次之。”然後他又按剛才那般在徒兒頭頂來了一遍。
“咕嚕、咕嚕”尋根石滾落,片刻後當空浮遊。遠轉軌跡中,最高處下方是那“離”字,稍矮處便是那個“震”字。
“董坊主,你瞧瞧!你瞧瞧!離火、震木!”張文鬆一改疲態,指著宣紙激動道。
董誌清見狀,沒好氣回道:“有用是有用,那為何偏偏在我孫兒那就失效了,難不成是哪個步驟出錯了?道長你總得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吧?”
張文鬆也納悶道:“這.……貧道都是一般弄的呀……”
爺爺和那道長這般討論來討論去,搞的主角陳幕山也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修道的潛質,當下緊張無措,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靈氣、五行、功法、竅穴”,他腦袋裏一團漿糊,不自主的,心神在體內遊曳了一圈,穿過雜亂的靈氣亂流,來到了剛才唯一沒有反應的竅穴之外。“是因為你麽?”陳幕山這樣想著,然後他就穿了進去……
“我不管。”董誌清還是那句話。
張文鬆沒轍了,咬了咬牙,狠狠道:“那就再測一次!幕山小兄弟,你站過來。”
張文鬆沒有得到回應,又道:“幕山小兄弟?”
木頭一般立在一旁的陳幕山,當下已然傻了。他的心神沉浸在竅穴當中,不僅身遭有恐怖的扭曲之力肆虐,而且火炎亂舞飛濺,伴有轟隆巨鳴。舉目望去,不時有巨大靈氣生成的石塊狀物體,冒著黑煙從當空墜落。追溯根源,是那天幕中一白、一黑兩個巨大光球,如日月高懸,正你來我往的劇烈的纏鬥中。“不是說好不打架的嗎?!”陳幕山氣極,心神一聲怒喝之下,那白球倒是充耳不聞,繼續“叮鈴哐啷”的朝稍微勢弱的黑球招呼著
,瞧著竟有些問心無愧的意思。再看那黑球,一喝之後身形竟然顫了一顫,那般姿態像極了被捉奸在床的淫婦奸夫,猥瑣心虛至極。
董誌清瞧見孫兒異樣,也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幕山。”
“啊?!”肩頭上這一掌力道甚是輕柔,可也把凝神致至的陳幕山,嚇得身體抖了一下,心念閃電般從竅穴處收回,抽離了那黑白之爭的可怖戰場。
就這樣,在張玄策快要噴火的目光注視中,張文鬆又替剛剛回神的陳幕山測了一次。
“咕嚕、咕嚕”石頭滾落,眾視線匯聚一處,皆是緊張萬分。稍待片刻,瞧那張文鬆已是冷汗滿額。
“師傅,動了!動了!”伴著聲興奮的吼叫,貼地的尋根石緩緩上升浮空運轉起來。張文鬆也輕舒一口悶氣,麵露喜色。
董誌清盯著那尋根石好似石磨碾豆般平行遊轉,疑惑道:“這等高環繞八卦之外,何解?”
一盆涼水澆下,剛剛還喜氣洋溢的張文鬆,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呐呐道:“若是尋根石在宣紙範圍內平行畫圈而轉,就是那略為罕見的衡靈之脈,可眼下這般,尋根石顯然跳脫五行八卦之外,恕貧道學識淺薄,不知其解。”
陳幕山突然道:“請問道長,這尋根石若是脫卦靜立,何解?”
張文鬆聞言瞄了董誌清一眼,小心道:“一般是那靈薄福淺之輩,修行之途困難重重,難得大道……”他瞧得董誌清眉頭擰了起來,補了一句:“尋根石這般奇異的運轉軌跡,說明幕山小兄弟的體質肯定不一般.……”
董誌清擺手打斷道:“既然有了結果,就這樣吧。離祝劍會還有幾個時辰,道長可隨意在島上走走逛逛。”然後他拉著孫子轉身就走。
陳幕山無奈,著急的行了個禮,然後轉身跟上爺爺。
張文鬆看著那爺孫倆漸行漸遠,然後消失在晨霧中。他疑惑道:“怎就這麽走了?”
“師傅,我看呐,肯定是那董老頭自知孫子天賦差勁,修道無望,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怕落了臉麵,趕忙溜了。沒看您剛才話說完,他眉頭都皺了起來。”
“不對勁。以為師的了解,剛剛那種情況下,依董誌清此人性格怕是早就發作了。”
“就他?師傅您是什麽修為什麽輩分,他怕打不過唄。”張玄策的語氣十分鄙夷。
張文鬆搖了搖頭,對徒弟道:“董誌清此人不可小覷,為師與他境界相當,卻也小意謹慎,並沒有能隨意勝之的把握。”
“師傅,那老頭瞧著哪有那麽厲害,瘦的跟猴似的!”張玄策撇了撇嘴,顯然不太認同師傅的話。
“玄策,自信固然是好的,可那要建立在知自知彼的情況下,盲目自信是大錯、大忌。修道一途,似那駕梯登高,境界能決定梯子的高度,但決定梯子穩固的卻是心境。縱然你攀的再高,身後人再多,隻要梯子搖晃顫動,一不留神空踩下去,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的慘敗下場。道阻且長,你若是真這般想,莫說凜冬宮天賦絕倫的張玄峰,便是你師伯的徒兒張玄明,也可隨意甩開你去。”張文鬆語重心長道。
知道師傅是真心關愛自己,張玄策斂了麵上的傲氣,誠心低頭道:“師傅,徒兒受教了。”
張文鬆安慰的點了點頭,然後突然笑道:“嘿嘿,然而過了今天,那董誌清會如何如何可就說不準嘍。”
“啊?”
張文鬆沒有給徒弟解釋原由,隻道:“好了,咱們還是找個地歇歇吧,養足精神準備下午的祝劍會。”
廣場上,晨霧披上一層清黃,開始漸漸散去。爺孫倆的身影慢慢清晰了起來。
“耷拉個腦袋幹啥?”董誌清牽著孫兒的手,問道。
“怕。”
“怕自己沒有天賦、怕前途艱難渺茫、怕努力白費?”話說完,董誌清搖了搖牽著孫兒的那隻手臂。
“怕您失望。”陳幕山抬頭看著爺爺,目光中隱著些許愧疚。
董誌清抽手攬起孫兒的肩膀,看著孫兒輕聲道:“還沒有個準呢,那臭鼻子老道境界太低,一番鬼話信不得,有機會爺爺再找人問問去。撇開這沒底的事不說,就算真的是沒有啥天賦,爺爺也不會失望。知道爺爺最開始,希望你這輩子怎麽過嗎?”
陳幕山搖了搖頭。
“就在島上,打鐵、捕魚、教書、算賬啥的都行,有一技之長,能養活自己,然後再討個媳婦生個娃。平凡快樂的度過一生。”
陳幕山低下了頭,看不清表情,隻聽他低聲道:“楊先生說過,期待越少失望也就越少。”
“笨蛋,那可是爺爺夢寐以求的生活,是爺爺的夢想!”
“夢想?”
“生而為人,必有所欲,欲之極也,是謂夢想。但是與夢想對應的,是責任。我們的夢想,或被責任牽絆阻擾,或與責任順帶同行。爺爺是前者,幕山你卻是後者。若你背負著責任朝著夢想彼岸奮力前行,這世間,再無任何人有資格對你失望,知道嗎?”
“夢想與責任……”陳幕山喃喃道。
年少無知的他,還未曾知曉,自己是多麽的幸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