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假癡

  上官錦楠並非不信蘇絮的話,隻是想起怡妃當真對自己早有圖謀,心裏便冰涼涼的沒了溫度。她還曾抱有一絲的僥幸,妄想著或許怡妃這般快刀斬亂麻,是想好了救自己的法子。可她又怕,怕自己成了怡妃棋案上的棄子。所以她裝瘋賣傻,若怡妃有心營救,必定會親自來瞧一瞧她。若自己當真成為棄子,也盼著怡妃能顧念情誼放過她。可當蘇絮提起,是怡妃讓蘇絮來瞧她的時候。上官錦楠心裏驀地沉到底,滿心的怨恨積在胸腔裏,如何都散不出去。


  當真,當真是自己最不願意相信的那一麵。


  怡妃棄如敝履,原來自己在她的心裏與夏氏、劉氏沒什麽分別。上官錦楠的雙齒緊緊的抵在一起,咬的咯咯作響。把牙根兒都咬的酸痛,也抵不過她心裏此刻的酸楚苦澀。


  一陣長久的沉默,三更鼓劃破深夜的靜謐,回聲仿佛在天邊繞了一圈一般悠長。上官錦楠這才勉強從巨大的悲戚、怨恨中掙紮出來。她凝著蘇絮,一字一頓道:“你方才的意思,可是要幫我奪回淅兒?”


  蘇絮聞言,自是清楚上官錦楠已然對怡妃絕望。此刻,必定是把希望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心裏頓時安穩下來,曼聲點撥道:“能不能奪回皇長子全看姐姐的意思。”蘇絮說著,故作為難道:“怡妃到底是姐姐的舊主,如今動這樣的心可要三思而後行。別來日後悔,再將所有的錯處歸咎在我的身上,我可實在受不起!”


  上官錦楠聽得“舊主”二字,亦發咬牙恨恨道:“她既能不顧往日的情麵拋下我,我又何必還要惦記她。”她說著,哼笑起來,側眼睨著蘇絮道:“你不必激我,你將話說到此處,不正是想讓我幫一幫你麽?如此,便直說罷,別與我假惺惺的兜轉。我與你,不過是互相利用,互相交換罷了!”


  蘇絮纖纖素手一抬,掩唇輕笑,“既是如此,咱們便是心照不宣,明人不說暗話了。有些話,我自可以替姐姐在皇上麵前美言,可若不能將你身上的罪過推去,旁的話也實在徒勞。刺君、陷害蘇家的事兒到底不是姐姐你主謀,若能向皇上言明,屆時姐姐揭發林氏有功,想必能抵消現在的罪過。上官家也會因著林家的陷害而有機會徹查。如此,內宮朝堂,我幫著姐姐周旋活動,要回皇長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上官錦楠如今一心都是兒子與滿腔的恨意,蘇絮這番話她雖是將信將疑,卻半分推卻的勇氣也沒有。她勉強沉著臉,僵僵道:“我雖然如今身陷囹圄,可若你敢哄騙我,我也自有魚死網破的法子。”


  蘇絮清淡笑起,“我隻想對付怡妃,你若不信,咱們就此作罷便是!”蘇絮話罷,舉步便要往外走。


  上官錦楠心裏一急,出言阻攔道:“慢,我暫且信你便是。”


  蘇絮轉眸,清潤的麵容逆著月光,反倒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不是,咱們兩個雖是互相利用,可若彼此全無信賴,也實在很難合作下去。”


  上官錦楠頹唐的坐在椅子上,垂首再不看蘇絮,緩緩道:“那你預備要如何扳倒林氏。”


  蘇絮心念一轉,並不預備將自己算計的如數告訴給上官氏。而是慢悠悠道:“我還沒個主意,不過有些話姐姐親自當著皇上的麵說出來,要容易許多。若是有旁的人證物證,也請姐姐千萬要細細的告訴給我。如此才能確保扳倒林氏,將淅兒送回姐姐身邊!”


  上官錦楠原本麵上有些不願之色,聞聽霍延淅,鬆了眉頭,垂目徐徐道:“她每每動手之時,必定會將一切不虞處都處置好。人證物證更是清除的一幹二淨,不是我想不出,是你根本尋不到。”


  蘇絮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方抬眉凝著她問道:“除去對我,她還對何人下過手?”


  上官錦楠緩一緩心神,開口,“崔氏、瑾婕妤二人自不必說,你必定能瞧出來。若是再往從前說,倒有兩件她極是忌諱後怕。”她抬首,見蘇絮一聲不響的盯著自己,複又垂眸,道:“一件是蘭嬪王氏,一件便是宣順夫人皇子的事兒。”


  “皇子的事兒,我倒是能猜出個一二,”蘇絮語頓,心下極是好奇,轉眸詢問道:“蘭嬪不是因為與陸選侍不睦,才害人害己嗎?”


  上官錦楠冷然一笑,擺頭道:“那隻是麵兒上瞧著的,想必你也聽說過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倒也不必詳說。王氏與陸氏兩個人,最終是壞在那香上的。而那香餅裏的麝香並不是陸氏放的,而是怡妃瞧出了王氏要對陸氏下手。她便買通了內府局的人,在王氏的香餅裏動了手腳。王氏那樣的脾氣,沒了孩子如何能對陸氏善罷甘休,而她自是能借此機會一箭雙雕。可林氏萬萬沒想到蘭嬪的戾氣這樣重,死後冤魂不散,以至於她成日裏夢魘不止。她如今這般虔誠向佛,也是蘭嬪的緣故。”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眼瞧著過了子時。蘇絮聽上官錦楠這樣說,也不由在心上膩了一層森然冷意,不自覺的抱了抱手臂。“本宮聽聞,那蘭嬪是穿著一身紅衣自盡的。”


  上官錦楠擺首,聲如鬼魅一般道:“蘭嬪並非是自盡而死,她是被林氏派人去扼死的。那日蘭嬪穿了一身海棠紅的衣服,脖子被割下了大半,血就浸在了衣服上,鮮紅鮮紅的極駭人。”上官錦楠說著,不覺望了望門外,瑟縮著身子小聲嘖嘖歎道:“實在不吉利,她自是要忌憚害怕。如今再想起來,我也害怕得很。”


  蘇絮大為疑惑的問道:“是她奪了蘭嬪的聖寵,害了蘭嬪的孩子。何以要這樣痛恨蘭嬪?”


  上官錦楠不屑的抿唇笑道,“你當真以為怡妃自來就這般得寵嗎?”


  蘇絮不解的搖頭,心裏有一種奇異的錯覺,仿佛上官錦楠並不是那個讓她恨得、厭惡得咬牙切齒之人,而是與她不相幹的宮妃一般。她從未這般放鬆自然的與上官錦楠閑話一二,可如今兩人站在同樣的立場上,竟也能將恨意隱去,聽她說這樣多的話。


  上官錦楠並未注意到蘇絮神色的變化,鄙薄的輕笑道:“她的那點子本事兒,全都是跟蘭嬪學的。那時候在六宮裏,除了我便是蘭嬪得寵。”上官錦楠說著,仿佛陷入了久遠又甜蜜的回憶裏。她臉上的線條難得的溫婉柔和,對自己話中的那段日子透著十足的眷戀與不舍。“那時候我的恩寵,也抵得過你與瑾婕妤那般了。林氏比起我們二人,既不出挑,也不伶俐。唯有機敏博學的溫潤性子,可卻到底不是皇上所愛的那一種。”


  她說著,哀哀一歎,眉心緊蹙著後悔不已道:“可從前,到底是我年輕不知事。脾氣強得很,慢慢也把皇上的喜歡磨沒了。唯獨蘭嬪,一喜一嗔,撒嬌撒癡。把皇上的喜愛拿捏把握的正好。那時候林氏常常在私下裏與蘭嬪走動,蘭嬪嬌氣雖嬌氣了些,可是個熱性子的。看著順心順眼的人,便是掏心窩子的對她好。看著厭煩的人,便是恨不能立時打發了再不見她。怡妃很合王氏的脾性,沒少得王氏的照拂。也因此從王氏那裏知道了不少皇上的喜好,她開了竅,又得太後青眼。便從蘭嬪宮中知道皇上的行蹤後,特意守在禦花園裏,將那畫卷借著風吹到了皇上眼前。自此大大的越過了蘭嬪,也不顧念往昔的情誼,與她撕破了臉。”


  蘇絮是第二次聽說蘭嬪的事兒,從前小康子說的,到底不如上官錦楠這樣詳細。她一邊聽著,一邊在心裏暗自思量起來。


  上官錦楠陷入了回憶之中,越發停不下話頭,絮絮不停道:“如今想來,那時候到底是林氏對不起蘭嬪,她借著蘭嬪扶搖直上,卻將蘭嬪踩在腳下,更讓蘭嬪枉送了性命。”她說著,睨了蘇絮一眼,清淩淩開口,“你曉得林氏為何那般痛恨你嗎?”


  蘇絮隱隱記得在欽安殿的佛像後麵聽見的話,但心裏仍舊有些懵懵懂懂。當即擺首,問道:“為何?”


  上官錦楠扯一扯唇角,諷刺笑道:“因為你的眼睛太像蘭嬪,機敏聰慧勁兒也太像蘭嬪。”


  蘇絮抿一抿唇,認真道:“卻實在不及怡妃運籌帷幄的本事。”


  上官錦楠擺首道:“林氏不過是讀的書多罷了,旁的事兒都是從蘭嬪與太後身上得來的本事,實在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兒。皇後稍加點撥提點,你便已經大大的越過她去了。她當初對蘭嬪下了那麽狠的手,也是曉得自己一旦錯過時機,便再也對付不了她。隻會任她魚肉。對你,怡妃也是如此心意。”


  蘇絮心裏越發明晰起來,起身婉然笑道,“難得上官姐姐肯告訴我這樣多的話。”


  上官錦楠也是驚詫的赧然苦笑起,“我也不曾想過,會與你說這樣多的話。第一麵見你,你不曉得我有多厭惡你。”


  蘇絮渾不在意的哼笑一聲,“你現下便不厭惡我了嗎?”


  上官錦楠也不送她,坐在原地懶聲道:“厭惡,我會一直討厭你,不會改。”


  蘇絮微微牽唇也不再多言,旋身領著白檀等人踏出了延英殿。轉過回廊,她又聽見上官錦楠瘋癲的哼唱聲。她聽著森然幽冷的歌,不覺在心裏疑惑起來,究竟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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