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復仇」
佟童跟養父的心結,並不能通過這區區1000塊錢就能解開的。那天晚上,老佟想著,或許佟童的墮落跟自己也有關係。
那是2008年,奧運餘溫還未散去,十五中開學了。在報到的新生中,佟童非常惹眼,因為他個子很高,長得很壯,別的家長都以為他是體育生,他憨憨地搖頭:「不是,我是普通學生。」
普通學生就分到了普通班,過上了普通的高中生活。老佟並不關心他去了哪裡,只要他別惹事就行。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佟奶奶又哭了:「他的分數夠上二中的,但是咱家沒錢,交不起5000塊錢的擇校費。我老是後悔,這會不會耽誤他一輩子?」
「你怎麼不說,因為沒錢,耽誤我一輩子呢?」
一句話堵得佟奶奶胸口驟疼。
老佟卻繼續發泄不滿:「你為這個撿來的野孩子流了多少眼淚?老是說耽誤他,哪兒耽誤了?把他養大了還不行?是不是他提要求,想去二中?」
佟奶奶生怕他誤會佟童,急忙辯解道:「不是,是他師父說的,讓我們想辦法把他轉到二中去,他說有機會還是得上好學校。佟童哪兒懂這些?他已經去十五中報到了。」
去二中就得交5000塊錢,這對老佟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這筆錢他是絕對不會出的,他也出不起。掛斷電話之後,他就把這件事忘乾淨了。他不想接到任何有關佟童的電話,那小子雖然還算上進,但打了好幾次架,人家要醫藥費,他可不想出那個錢。
因為沒上二中,佟童挺遺憾的,但既然到了十五中,那也好好學唄!佟童剛開始是這樣想的,但是第一次上英語課,老師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那位老師姓沈,大概四十歲,身材微胖,戴著眼鏡,其貌不揚。在第一節課上,她就跟學生說,她總結了十幾年的教學經驗,製作了一本「秘籍」。她推著眼睛,仰著脖子,說道:「你們可以不買,但是上課得用,不管怎樣,別耽誤我上課。」
一本「秘籍」三十塊錢,不算多貴,但也絕對不算便宜。學生對此頗有怨言,但大多數都乖乖掏錢買了。就算當時沒買,在她變相催促了幾次之後,那些學生也無奈地掏了腰包。
但佟童就是不買。
什麼省幾頓飯錢就省出來啦,什麼就是家長的幾包煙錢啦,什麼就算餓肚子也不能不學習啦,什麼有個別不要臉的就是不愛學習啦……等等。不管沈老師怎樣變相諷刺挖苦,佟童穩如泰山。
大概班裡只剩下他沒買了吧!沈老師終於在課堂上沖他發難:「佟童,我的課你不打算聽了是吧?」
「不啊,我這不聽得好好的嗎?」
「那英語筆記你不買,拿什麼聽?」
「我跟同學借了,抄下來不得了?」
沈老師當即抿了抿嘴唇,對著全班同學說道:「你們見到這麼會佔小便宜的人么?你們花錢買的,他免費使用,我看哪個傻子願意借給他。」
全班靜悄悄。
佟童拍案而起:「他們買英語資料,我買其他科目的資料,互相借著看,怎麼就成了佔小便宜了?」
「你還學會頂嘴了?誰讓你這麼跟老師說話的?啊?!」
佟童以為她發了火,這件事情就過去了,誰知這才是他磨難的開始。她表揚一些同學的時候,總會故意瞥佟童一眼,然後挖苦道:「那些連份學習資料都不買的人,肯定沒什麼出息,還在教室里坐著幹嘛?趁早輟學打工去吧!」
佟童本來英語成績不錯,但在她刻意打壓之下,對英語的厭惡與日俱增。但是他默默忍著,他不想跟老師發生衝突。
但有些衝突並不是他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在初冬的某一天,老曾去世了,佟童悲痛欲絕,跟學校請了幾天假,送他最後一程。
老曾下葬之後,佟童就被奶奶趕回了學校。佟童記得課程表,這樣回去正好趕上英語課。他從心底打怵,但奶奶一生氣,他還是乖乖背上書包上學去了。
佟童喊了報告,沈老師正在板書,瞥了佟童一眼,沒理他,繼續講課。佟童很憤怒,更大聲地喊了一聲,沈老師這才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這課才上了一半,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我師父去世了,我是請了假的。」
「師父?」沈老師慵懶地趴在桌子上:「好別緻的稱呼。」
佟童真想飛起一腳,讓她直接飛出窗戶。但想起過世的師父,他忍了又忍。
沈老師繼續對他翻白眼:「既然你師父的葬禮那麼重要,你就去送葬唄!還來上課做什麼?反正你也沒有學習資料。」
「我再說一遍,我請完假了,現在葬禮辦完了,我回來上課,有什麼問題嗎?」
沈老師冷不丁地朝他扔了一截粉筆頭,喊得聲音太尖了,嗓子都破音了:「沒教養的東西!誰讓你這麼說話的?你滾出去,以後不準上我的課!」
佟童永遠記得那天,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位面目猙獰的老師趕出了教室。天空陰沉得可怕,像是醞釀著一場大雪,走廊上寒風陣陣,凍得他直打哆嗦。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淌,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氣憤。他用手背狠狠揩了一把眼淚,徑直去了電話亭。他想給師父打電話,剛撥完那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恍然想起來,他人已經不在了。
寒風卷著枯枝爛葉,打得電話亭劈啪作響,佟童不甘心,又打了養父的電話。老佟沒好氣地問道:「怎麼了?惹禍了?還是缺錢了?」
「我被老師趕出教室了。」
「……你怎麼還敢惹老師?」
「不是我惹的她!就因為我沒買她的英語筆記,她處處給我穿小鞋!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
儘管哭得厲害,但佟童把「我需要你」咽回了肚子里,只管握著聽筒嗚咽。
老佟卻告訴他:「哪兒能跟老師翻臉?我沒空,你趕緊去跟老師道歉。」
「我沒錯!她憑啥不讓我進教室?我要為自己討回公道!」
「討個屁!那是老師,人家有千般萬般不對,那也是為你好。」
那是佟童唯一一次向養父求助,可是老佟用他自以為是的生存法則——懦弱和道歉,用他的冷漠,將佟童一把推開。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孤零零地面對比他強大許多倍的老師,沒有任何一個家人能為他撐腰。他獨自坐在清冷的街上,哭了一場又一場,又不想讓別人看見。
但佟童就是不肯屈服,以後每逢沈老師的課,他就站在走廊上,讓來來往往的人看到,他是如何被老師欺負的。那位沈老師也沒遇到過這麼難纏的學生,被氣到頭疼,也拿他沒辦法。
後來,老范看不下去了,雖然他並不願意插手這件事,不想跟同事鬧得太難看,但他覺得佟童實在可憐,便跟佟童的班主任商量,把他調到自己班上了。從那兒以後,沈老師經常挖苦老范:「喲,您還真是正義的化身呢!」
佟童倔強,只是平淡地道了謝,但他很感激老范。那時耿小慶也從南方回來了,插到老范班上,二人又開始形影不離了。
這些往事都是老范告訴孟老師的,孟老師聽得很心疼,正好她跟那位沈老師一個辦公室,沈老師還陰陽怪氣地說道:「小孟啊,我看你對佟童挺上心的,你不會對他有其他想法吧?這些老師可都對他沒什麼好印象。」
「請問,都是哪些老師呢?」
「……」沈老師環視一周,其他老師趕緊低下頭,可不想被她點名。
沈老師訕訕地:「不管你從其他老師那裡聽到了什麼,反正你接觸久了就知道了,我真是沒見過那麼死犟的學生,還沒禮貌,簡直氣死個人!」
孟老師怒火中燒,卻莞爾一笑:「其他老師沒跟我說佟童如何,反倒讓我向您學習。」
「哎喲,你太謙虛了,向我學啥呢?」
「總結經驗啊!」孟老師依舊笑著說道:「聽說您總結的筆記每年都賣得很火,您教的班一定名列前茅吧?」
沈老師臉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動了兩下。
「沈老師,等有時間我向您請教經驗,還請您不吝賜教啊!」
沈老師滿臉黑線,孟老師則翩然離去,她在門口遇見了佟童,佟童囁嚅了半天,說道:「謝謝您。」
孟老師很奇怪:「謝什麼?」
「當眾奚落沈老師,為我報仇了。」
他的表達依然稚嫩且直白,孟老師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那回事,老師之間很和諧的。你好好學習就是了!」
佟童答應一聲,飛一般地跑上樓,看他的背影,不知他心裡多歡暢。孟老師愛憐地看著他,心想,那位沈老師固然可惡,但老佟也有很大的責任。她想起了那次不算愉快的通話,原來老佟對養子的冷漠是始終如一的。
孟老師又撥通了老佟的電話,估計老佟頭也大了——這女的怎麼就這麼執著呢?
他沒好氣地說道:「生活費我給他了,也讓他好好學習了,您還有什麼指示?」
「佟爸爸,您對佟童的關心非常不夠。」
「……」
「別說撿來的,他愛闖禍,你管不了之類的話。如果真是那樣,那佟奶奶去世時,你為什麼不把他送走?」
「……」
「佟爸爸,我相信您是善良的,要不你不會扶養他怎麼多年。只不過,佟童在學著當一名好學生,您在學著當一位父親,你們倆都不熟練,要多加練習。」
老佟握著電話,獃獃地說不出話。
「佟爸爸,佟童最近寫的一篇作文,您有興趣了解嗎?我就給你讀最後一段。」
「您說。」
「『我不知道被照顧是怎樣的感覺,那一定很溫暖吧?所以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生病。因為生病要花錢,最重要的是,我會格外想念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