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淩舊事(一)
江淩城,城守府。
城守府的大門緊閉著,連窗戶都沒有打開,幾縷光線從窗戶的縫隙裏透出來,照在城守的案台上,陽光穿過的空氣中,隱約能看見灰塵飄落。
兩個人影在黑暗中相對而坐,他們的中間放著一座瓷壺,壺是豫州特產的青花製式,典雅大方,壺邊擺著兩個配套的茶杯,杯蓋靠在托盤旁,杯口上有煙霧升起,又迅速消失不見。大廳裏沒有點燈,隻能勉強看見兩人的臉。其中一人麵容堅毅,一道明顯的刀疤刻在他的鼻子上,但卻不顯得可怖,反而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
另一人的長相普通,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額頭上金色與銀色交縱的北鬥七星圖案。
“葉城守大人,我可以這麽稱呼您嗎?”說話的人聲音誠懇,無形的威壓從他的身上釋放出來,熱茶的煙霧飄到他的旁邊,被無形的壓力扭曲成蜿蜒的曲線。
“不必,叫我葉玄就好。天權道姚隸劫光臨鄙府,恐怕不隻是為了和我寒暄吧?”城主的表情沒有變化,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對方的壓力。
“那是自然,如果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借我們十個膽子,也是不敢打擾葉大人的。”姚隸劫笑了笑,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把扇子,輕輕打開。
水霧被扇子吹出的風推向葉玄,他皺了皺眉頭,“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城守,想必是幫不了你們什麽忙的……”
“幫得上。”姚隸劫語氣平緩,又帶著幾分不可抗拒的壓力,“葉大人,司一城之政務、城防,在江淩可是說一不二的風雲人物,怎麽能妄自菲薄呢?”
“天權道也不要給我打啞謎了,有話直說便可。”葉玄端起自己這邊的茶杯,一口飲盡。
“葉大人不愧是出身軍伍之人,好生爽快,那我也就直說了,此番天權道前來,所求有三。其一,代表江淩城官方出麵,慰問寒江寺;其二,承認寒江寺所發通緝令的合法性;其三,在江淩城內全境抓捕通緝令上三人。”姚隸劫搖著扇子,聲音不緊不慢。
葉玄皺了皺眉頭,表情凝重了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樣看來,葉大人是答應了?”
葉玄剛想說話,姚隸劫揮了揮手,止住了他。
“葉大人別急著拒絕,這三個條件,於公於私,對葉大人來說,都是百利無害。”
“江淩城官方一向保持中立,不會傾向於某一教一派,更不會無端地發什麽聲明,承認私人恩怨的合法性。”葉玄的語氣生硬,不帶一絲情緒。
“是嗎,看來葉大人城守當的太久,很多事都忘了。不妨讓我幫葉大人回憶一下吧,不知葉大人還記不記得一個名字,葉陽。”
葉玄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手上的茶杯還沒有放下,似乎在微微顫抖。
看到葉玄的細微的動搖,姚隸劫的嘴角勾出一個上揚的弧度,他抿了口茶,繼續說了下去。
“葉陽,於夏曆七十八年入伍,任江淩護城隊隊員。其時江淩混亂,城內盜賊四起,城外駐紮著數群土匪、強盜,為禍江淩,百姓苦不堪言。其後三年,隨護城隊四處平亂治寇,立下赫赫功勳。夏曆八十一年,護衛隊與城外最大的寇匪團體“鐵狼會”決戰於秋隱林,寇匪勢大,護城隊漸落下風,葉陽受命突圍求援,最終帶回雁回城援兵,但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雖然最後鐵狼會被剿滅,但活下來的護城隊員,隻剩黃吹鬆,葉玄,還有過度奔跑、雙腿幾近癱瘓、餘生隻能依靠拐杖的葉陽。後來葉陽退出護城隊,出家為僧,法號,空念。”
葉玄的瞳孔劇烈地震動,茶杯從他手上滑落,摔成幾塊碎片。
“我說的對嗎?葉大人。”姚隸劫慢慢地把扇子一點點合上,一雙看不出任何感情的雙眼露了出來。“葉陽選擇出家,是因為對死去戰友的愧疚。那現在,葉大人的害怕是為什麽呢?”
姚隸劫站起身來,“我還聽說了一些有趣的說法。多年以前,江淩葉家,一門雙秀,不過弟弟比哥哥出色得多,旁人的目光,也多是落在弟弟身上。哥哥很努力,卻始終無法超過弟弟,他們一起加入了護衛隊,哥哥以為終於能擺脫弟弟的陰影了。但是到了真正的危難關頭,他還是把最艱難、最危險的任務交給了弟弟,還害得弟弟雙腿幾乎癱瘓。後來哥哥成為了一城之城守,萬人景仰。弟弟隻落得個青燈古佛、孤獨終老的下場。我還聽說,多年來,哥哥一直為愧疚所累,甚至連弟弟的麵都不敢見。”
姚隸劫的聲音不大,卻有著特別的力量。這股力量拉著葉玄,把他拉回十幾年前的時光裏。
葉玄癱軟在地,再也沒有平日裏的鎮定。
“現在你的弟弟死了,因為那些破壞燈會的人。於公,燈會一直是江淩城在外界的顏麵。於私,這是你對死去弟弟的贖罪。你還不願意嗎?”姚隸劫的聲音大了起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誰在外麵!”姚隸劫猛然轉頭看向門外。
城守府的門被慢慢地推開,光線從門外湧了進來。
姚隸劫眯了眯眼睛,看到從門外探頭進來的喬楓,殺機湧動。
喬楓撓了撓頭,“我看門窗都關著,以為裏麵沒人,就想來拿點東西……”
光線照到葉玄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喬楓從未見過如此虛弱的城守,在他的記憶裏,葉玄永遠都是那麽意氣風發。他忍不住出聲,“葉城守,您沒事吧?”
葉玄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你剛才,沒聽到什麽吧?”
“沒有沒有!我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聲大喊,我就進來了。”喬楓的表情非常認真。
“嗯,你不是來找東西的嗎?拿了就回去吧……”
喬楓如獲大赦,三步作兩步,一路小跑到角落的櫃子邊,從裏麵找出一袋白色的雪花糕,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門被輕輕地關上,門外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他可能聽到了什麽,該殺。”姚隸劫冷著臉,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他是護城隊的人,剛才你說的黃吹鬆,就是他的頂頭上司,老黃對他很看重。”
“是嗎?”姚隸劫沒有再說下去,他身上湧動的殺意逐漸消失。
“如果你希望我配合天權道,就不要做多餘的事。”被喬楓打斷過後,葉玄的氣勢似乎恢複了些。
姚隸劫聳了聳肩,“那我就等著聽葉大人了好消息了。”
一陣猛烈的風吹過,剛才關得並不嚴的大門又打開了。姚隸劫的腳下冒出一陣黑色的煙霧,把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
煙霧在秋風中漸漸消散,隻留下一隻茶杯,靜靜地躺在地板上。
葉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他的身形暴露在風中,顯得格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