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雲出崖(二)
十七年前。
夏曆七十三年,晚春。
青州,天涯港,有間客棧。
天涯港,意為海港之大,可見天涯。天涯港承載著青州至關重要的海運、河運功能,洛水流經港北、景泰江流經港南,從天涯港匯入黃海。此中往來航船,摩首接尾,絡繹不絕。天涯港是青州最特別的城市,雖然名義上屬於殷修族管轄的地方,但這裏遊人眾多,且多來自九州各地,因此在這裏,殷修的烙印並不明顯。
“姑娘是第一次來咱們這吧?要不要試試咱這特色的海貨,擱別處您可吃不到……”一個小二模樣的人湊到桌前,他肩上搭著一塊白色抹布,熟練地翻開瓷盤上倒扣的茶杯,一股暖流滾入杯中,杯壁上畫著藍色的波紋,如同翻騰的海浪。茶水很燙,霧氣從杯口升起,氤氳了後麵少女的臉,少女生得玲瓏,皮膚紅潤,睫毛在陽光的照射下一閃一閃,有如起舞的蝴蝶。少女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按在桌上,桌上擺著一柄青翠色的刀,刀柄和刀鞘上點綴著銀白色的紋路。
“哦?有這麽明顯嗎?”少女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小二,她的聲音婉轉清亮,讓人心生清涼之感。
“這個嘛,姑娘有所不知,在咱們青州,尤其是在天涯港這邊,是很少人用刀的。”小二本就是好動之人,如今美人當前,他也忍不住想表現一番。
“青州畢竟是殷修的地盤,殷修擅長的,是符咒吧?”少女隨口說道。
小二故作神秘,“這當然是原因之一。不過呀,更重要的是,在咱們天涯港,有一位使刀的好手。”
“有多好?”少女來了興趣。
“具體多厲害我就不知道了,那位年紀好像就比姑娘大了一點,三年前他在天涯港定居。之後隔三差五就會有各路刀客過來咱們這,打之前名頭喊的一個比一個響,不過跟那位打過之後,一個個都灰溜溜地逃跑了……再後來啊,咱們這使刀的人都沒幾個了,我估摸著,這些人都是覺著慚愧,練了幾十年刀都不如一個小輩,所以咱這也就沒人樂意使刀了。”小二咂咂嘴,不時地搖著頭。
“嘻嘻,那人叫什麽名字呀?”
“我記得是叫什麽……李修雲?”小二撓了撓頭,努力回憶。
少女掏出一塊小碎銀,放在小二的麵前。“喏,謝謝你啦,這個就當給你的報酬。”說完,少女拿起桌上的刀,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小二鼻子動了動,用力地嗅了嗅少女殘留的香氣。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著少女離去的背影揮手,“小的還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少女揚了揚手上的刀,聲音從門口傳了回來。
“應竹。”
應竹走出客棧,身後“有間客棧”的牌匾漸漸消失在視野裏。她提著刀,嘴裏哼著不著調的笛曲。有風吹過天涯港的大街小巷,風裏夾雜著海水的鹹濕味道,讓應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但這點小小的不舒適僅僅一會就被應竹拋在了腦後,她的腦子裏裝著更重要的事。
“唐丹心,你等著吧,我肯定會贏的!我要證明給你看,哪怕我一輩子都待在荊州,我的刀還是最強的!”應竹走在路上,對著空氣揮了揮拳頭。她想起了那張總能沒由來地讓她的生氣的臉,雖然看起來眉清目秀,說出來的話卻能準確地讓應竹氣急敗壞。
唐丹心跟應竹打了個賭,因為這個賭,應竹離開了待了十八年、本來還應該更久的荊州。唐無塵給了他一張地圖,上麵畫了九個記號,每一個記號,都代表著一位在那裏最強的刀客。
“應竹,你老呆在一個地方,刀術怎麽能進步呢?你得多出去走走,跟前輩們學學,你的刀才能進步。”當時說這話的唐丹心臉上掛著欠欠的笑,靈巧地躲開應竹揮出的刀。
“要不要跟我出去看看,看看你是不是最強的刀,如果我輸了,我就再也不纏著你了,如果你輸了,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聽到對方話語的應竹停下了動作,她怔怔地看著唐丹心,對方的表情完全不似之前的樣子,他的眼神熾熱認真,像是一團火焰,將要融化自己一般。
那一瞬間應竹甚至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她是真的想擺脫唐丹心,還是僅僅隻想出去看看,抑或是什麽別的原因。
總之,她答應了唐丹心的賭約。
回憶淤積在應竹的腦子裏,她用力地搖了搖頭,應竹走到了天涯大道的盡頭。天涯大道是貫穿天涯港南北向的主要街道,大道一端是洛水,一端是景泰江。相較於洛水,景泰江水流甚急,地勢落差十分之大,因此行船較少,來往人流也遠少於洛水邊。
但景泰江在每年秋季的既望至十八日,人流量都能達到天涯港的頂峰。在那時,景泰江江潮甚大,自天際而來,初如銀絲,既而漸進,滾滾而來,聲勢愈大,遮雲蔽日,如雷霆萬鈞,不絕於耳。也因如此,景泰江有觀潮之風,有名家作詩雲,“海湧銀為郭,江橫玉係腰。”
現在的時節仍是晚春,因此景泰江邊空空蕩蕩,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偶然路過。
江邊水汽極重,霧氣彌漫,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應竹看著江水流入黃海在天邊匯成一條銀線。她覺得有些累了,把目光收回來,落在大街盡頭下的懸崖下。她突然擦了擦眼睛,隱約看見在亂石嶙峋之間,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懶散地靠在礁石上,在他的身下,不時有浪拍在石頭上,卷起層層雪花。
白色的身影提著酒壺,他額頭上的綁帶在風中飛揚。同時飛舞著的還有他抱在懷裏的刀上的刀飾,刀的顏色與他的衣服一樣,也是墨色的,上麵係著紅色的纓帶,宛如跳動的火焰。
應竹抓著懸崖邊的護欄,整個人俯身向下,對著下麵的懸崖大喊。
“你就是李修雲對不對!是的話,我們就打一架吧!”
她的聲音被海風吹得很遠,和江潮一起沒入大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