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新人故事(二)
江淩其實是很少下雪的。
揚州地處九州的南部,大多數時候氣候都很溫和,在冬天的時候,連雨都少見,就更不用說雪景了。但今年的江淩,破天荒地下起了很大的雪,已經接連不斷地持續了小半個月,也讓人絲毫感覺不到要停的意思。大雪在進城的路上鋪上了厚厚的一層,起初還有護城隊的人每天清理,但在同樣的情況持續了幾天之後,江淩城的官府最終還是默默地選擇了放棄。於是這段時間的江淩城變成了一座孤島,所謂的孤島,大概的意思是城裏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負責管理城防的人自然也樂得清閑,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能夠恪盡職守堅守崗位的,大概是很難找到了。這自然也為某些人偷溜進城提供了相當之大的方便,好在後者除了一些過於惡趣味的想象,對這座城也並無什麽其他的惡意。
橫貫整座江淩城的水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從城南蔓延到城北,冰麵上有些地方被貪玩的小孩們用石塊砸出了幾個洞來,裂痕像蛛網般向著四周擴散開來,像一片巨大的雪花,又像是某種古老的法陣。有幾尾金紅色的小魚不時從洞口探出頭來,又鑽進水下打了幾個轉,身後漾起一圈圈的波紋。
對於江淩城的普通百姓們來說,當然是樂於見到茫茫大雪的,這意味著對第二年的收成,有了更美好的盼頭,雖然江淩相比於農業更看重商業貿易的發展,但對於樸實的江淩百姓們而言,“瑞雪兆豐年”的話頭顯然更有吸引力。江淩的大人們大多把自己藏在家裏,整個人縮在厚厚的棉被或者大衣之中,抱著火爐取暖。但數年難得一見的雪景,對於江淩的孩子們而言,顯然能夠遠遠超過寒冬凍傷身子的威脅。他們大都三三兩兩地匯成一團,一張張被凍得通紅的臉蛋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上來回翻滾,像是一串串冰糖葫蘆掛上了一層白色的糖霜。
但蘇涉並不高興。
不同於以往的漫長大雪,意味著官府又有撥出一筆新的財政預算用於防寒供應,還需要為城中的人提供各種各樣的保暖用具。這些財政需要,自然是身為三司使的蘇涉的職責。如果換做是平時,他自然也不會為這種小事上心。但現在江淩的情況有些不一樣了,隨著揚州監察使的入城,城守葉玄變得更加深入簡出,神出鬼沒,偶爾能見到對方的時候,蘇涉甚至覺得對方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自詡嗅覺敏銳的蘇涉覺察到了此次監察使的到來,必然不是單純地考核當地官員的業績。他感受到了一股洪流滾滾而來,葉玄已經被淹沒了,什麽時候輪到蘇涉自己,他也說不準。
因此盡量少惹事生非就成了這一時期蘇涉的工作準則。事與願違的是,當防寒供應的預算和每年都有進行的迎春煙火大會撞在一起時,他與監察使的正麵交鋒,就變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蘇涉走在通往監察使暫住府邸的石板路上,大部分的積雪都被掃到了道路的兩邊,石板露出了本來的青灰色,像是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流,兩邊是栽滿溪岸的六月雪。石路上還殘留著些許的雪塊。蘇涉的身子裹在白色的大衣裏,踩在路上的雪塊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還在低頭沉思著對監察使的應對之法,迎麵卻撞上了一個人。
蘇涉被撞得倒退了兩步,對麵的人卻紋絲未動,蘇涉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塊巨石。
他抬起頭來,麵露歉意地看向對方,本以為對方應該是個彪形大漢,當蘇涉真正看到對方的時候,才發現和他撞在一起的人,看上去居然隻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瘦弱。蘇涉迅速地掃視了對方一眼,觀察到對方額頭上綁著一條黑布繃帶,腰上掛著一塊小小勾形玉佩,在冬日的陽光裏散射出斑駁的光影。
來人眯著眼睛,看了蘇涉一眼,笑容溫和地像要把積雪都融化,蘇涉卻一點都不敢放鬆警惕。這條路唯一通向的地方就是監察府,從這裏出來的人,每一個都是他需要防備的。這是蘇涉慎重的直覺告訴自己的,蘇涉其實並無什麽顯赫背景,能在看重出身的華洛族中,從成千上萬的小官小吏中摸爬滾打中一步步走到了江淩城三司使的位置,蘇涉比別人更懂得取舍之道,同事之人,也幾乎挑不出他的什麽毛病。
“看閣下的樣子,應該是本城的三司使蘇涉吧?”對方試探著開口,卻一語道破了他的身份,“對了,忘了自我介紹,在下姚隸劫,一介草民而已。衝撞了大人,還請見諒。”語畢,姚隸劫微微鞠了個躬。
蘇涉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他的動作落在姚隸劫的眼裏,對方無聲地笑了笑。蘇涉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是我一時出神沒有看路,理應是我的不對才是。”說完他便朝著姚隸劫拱了拱手,站在了一邊,為對方讓出了一條路。
姚隸劫站直了身子,也對蘇涉回了個禮。“蘇大人謙和溫良,實在是比今天的太陽還要暖和些了。看蘇大人還有事的樣子,在下也就不打擾了。”說完他便向外走去,走過蘇涉的身邊之後,姚隸劫輕聲說了一句,反正,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蘇大人。
路上忽然刮起了一陣猛烈的北風,還夾雜著被吹起的雪花,一時之間把姚隸劫的聲音蓋了過去,蘇涉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麽,回過頭去,姚隸劫的背影已經縮成了茫茫白色中的一個黑色小點,然後迅速地消失不見。
蘇涉定了定神,繼續向前走去,他的腳下又開始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
想到什麽的蘇涉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看了看前方的路上,三三兩兩的雪塊堆積在路上,雖說姚隸劫是從這個方向來的,但上麵連他的一點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蘇涉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他的腳印清晰地映在身後的雪塊之上,像是一隻隻匍匐向前的小小螞蟻,在努力地向前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