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新人故事(三)
蘇涉從來沒想過他與監察使的第一次見麵會是如此的局麵。
與其說是尷尬,倒不如是,寒冷。
兩個人在四麵開窗的院子裏席地而坐,假山下的池水中覆蓋了一層薄膜,微風吹過,池水輕皺,把薄冰分割成了細碎的幾塊,在池水中打轉。麵前的茶水冒著白色的霧氣,剛升起來就迅速凝結,消散在空氣中,他麵前的監察使沒有說話,兩隻手指在擺開的棋盤上輕敲,木質的棋盤微微顫動著。蘇涉並不善於這些在高門中十分普遍的琴棋書畫。他的出身讓他每天都需要憂心明天的生活,因此蘇涉也並無那麽多閑情雅致去下棋。但他還是忍不住瞥了瞥被劃分成兩半的棋盤,上麵的棋子錯落在墨筆與雕刻刀劃出的格子上。棋子很亂,看上去像是一場殘局。監察使坐在棋盤前,隻抬頭看了蘇涉一眼,就繼續沉浸在棋盤之中了。
除了監察使帽簷上殘留著的白色星點,蘇涉還能感受到隨著北風吹進來的雪花紮在他的臉上,現在的蘇涉並不覺得它們有半點的纖柔,這些雪花更像是一根根白色的針,看似綿軟,卻又藏著鋒芒。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又開始打量起對麵的男人。監察使的額頭被隱藏在一頂厚重的灰色羊皮氈帽裏,他的碎發從氈帽的後麵掉出來,也一樣是白色的,但這種白色看上去遠沒有雪花幹淨,倒更像是漸漸失去生機的灰白色。他的腰上係著一塊橙色的玉牌,玉牌的一麵用方正的字體寫著“揚”字,另一麵畫著一隻眼睛,直直地麵對著蘇涉,讓他的心裏有些發毛。
蘇涉沉默著坐了很久,他盯著麵前的茶水,看著茶葉在其中起起伏伏,原本的熱茶逐漸變涼,然後最後一絲熱氣也徹底地消散殆盡。蘇涉剛想開口,對麵的監察使卻突然說話了:“你是江淩的三司使吧?”蘇涉僵硬地點了點頭,似乎還沒從寒冷之中緩解過來。
“蘇涉?……預算的事,我已經從江淩的計劃表裏看到了,這次寒冬來得很突然,還是得需要你好好努力了……”監察使咳嗽了兩聲,他的帽子也跟著輕輕地晃動。
蘇涉拱了拱手,有些受寵若驚。
“江淩是揚州最大的城市,也是揚州的門麵。外麵的人都覺得江淩興則揚州興,你怎麽看?”
蘇涉沉思半晌,終於抬起頭來,“屬下定會全力以赴,不辜負監察使大人的期望。”
監察使擺了擺手,“我姓何,何樂山,看年紀的話,應當比你父親還要大了,你要說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何老也可以。”
“是,何老。”蘇涉還不清楚麵前的這位老人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你下過象棋麽?”何樂山敲了敲棋盤。
蘇涉搖頭,“隻是略有了解而已。”
“這種棋是在華武帝之後才盛行的,背景大概是華武帝和荒古可汗的史詩大戰。我們用這一顆顆棋子,重現當時的戰爭,一決勝負。象棋可是風靡了很久,畢竟,誰不想當一個建功立業的大英雄呢?誰不想成為華武帝那樣以天下為棋盤的男人呢?”說著,何樂山一直看著蘇涉的表情。遺憾的是,蘇涉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就像是在聽一個離自己的世界很遙遠的故事。
事實上,蘇涉也確實是這樣想的,在他接受的教育中,謹慎可以說是其中的核心。他對所謂的天下、黎民都沒有太多的關懷,因此他的老師推薦他成為江淩的三司使,老師告訴他,一個優秀的三司使,一定不會有太高的抱負,掌握一城之經濟命脈的人,做出任何決定都應該是慎重的。那些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家庭。
何樂山感覺到了蘇涉的棘手,他決定下更猛烈的藥。他清了清嗓子:“明年開春,葉玄就不再擔任江淩城的城守了。新城守的人選還沒有定下來,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苗子,理應有更廣闊的天地。”
何樂山的眼裏透出一股熾熱,卻一點也沒讓蘇涉覺得溫暖。相比監察使,現在的何樂山在蘇涉的眼中,與那些總是企圖探查三司想法的商人沒有什麽區別。他們無一例外地戴著慈眉善目的麵具,但在麵具之後藏著的,是各種各樣不可告人的秘密。
蘇涉微微頷首,輕描淡寫地說:“何老抬舉在下了,我的老師告訴我,我這輩子能安安穩穩地做好三司使的事,對我而言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了,過多的欲望隻會招來災禍。”蘇涉的語氣並不強硬。但又藏著一股倔強。
何樂山抬手入棋盤,撚起一顆棋子,把它推向蘇涉。
“你的老師能把握住你的性格,可他能猜到天下的變化麽?九州很快就會迎來新的篇章,處在江淩,你又如何能以小小的三司使之職,保護好江淩城的百姓呢?”
蘇涉看著滾到自己麵前的那顆棋子,那是一顆“士”棋。它停在了一隻“卒”的不遠處,蘇涉伸出手,把小卒擺到了“士”的旁邊,“我想何大人這麽英明,應該會為江淩指出一條明路的。”
“我們當然會跟隨何老的腳步的。”蘇涉笑眯眯地說,在沒有搞清楚何樂山的真正意圖之前,他當然不願意把話說死。
何樂山咳嗽了兩聲,“我雖然現在老眼昏花了,但還是會努力把江淩帶上正確的道路的,我還是希望,你能跟老頭子我一起努力。”
蘇涉拱了拱手,“那麽何老,預算的事,我就先安排下去了,當務之急,我還是希望能舉辦一場盛大的迎春煙火大會的,屆時希望何老也能指點一二。”
何樂山背過身去,示意蘇涉離開。
蘇涉三步做兩步地向院門退去,他覺得自己的後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寒冬的天氣,他卻感覺一股無名的燥熱縈繞在他的心上。他看向天邊的太陽,大半的光線都已經被烏雲遮蔽了起來,一場大雪似乎隨時都會降臨在這座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