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西遼
老孟道:“那都是掌櫃的夢境,我老孟聽過就算,可沒仔細想過。”
虞可娉道:“老伯年少之時,想來也聽過一些神話傳說罷,其中不乏斷頭再生之術,老伯請再想想,那些法術的施為,和翁掌櫃平日所述有無分別?”
老孟一怔,思索了一會,道:“神話自是聽過,姑娘說的不錯,傳說裏斷頭再生,都是將頭割下後,能喚之即來,也有脖腔中再長出一個頭來的,像翁掌櫃這般描述,說頭頸中插了一個木棍,用棍子連到脖頸中去,倒是隻聽他一人這麽說過。”
虞可娉笑道:“是啊,老伯不覺得怪麽?”
老孟向門口看了一眼,低聲道:“這些故事本就荒誕離奇,我又是個粗人,哪裏會想這些?”
虞可娉點頭道:“嗯,翁掌櫃記憶丟了,神智有些不清,他說的話,也確沒必要仔細斟酌。”老孟聽了這話隻是嘿嘿笑了兩聲,卻不接口。
婁虞謝過了老孟,和他一起出了裏間。翁仁道:“姑娘下麵要去哪裏,老漢陪你同去。”
虞可娉道:“咱們便去會會呂老板罷。”
翁仁道:“這會兒呂老板當在麵鋪,就在前街不遠處。”三人出了豆腐店,拐過一條大街,來到了一家麵鋪之前,婁虞見上頭寫著“子夫麵鋪”四個大字,便知是地方到了。翁仁帶著二人走進,夥計知道他是老板摯友,忙笑臉迎道:“翁掌櫃來啦,真是來的巧了,我家老爺正在裏頭。”
翁仁也不客氣,帶著婁虞徑直朝後堂走去,麵店老板呂子夫正在屋內品茶,見了老友,登時喜上眉梢,道:“來了?快坐快坐,我正泡了一壺上好的黃山毛峰。”
翁仁道:“先不忙喝茶,老哥,我給你引見兩位小友,這二人是邵掌門的義弟婁少俠和義妹虞姑娘,虞姑娘是虞允文虞太傅的孫女,邵掌門說她斷案如神,他們草莽江湖上人人皆知。虞姑娘聽聞我失了記憶,願意出手相幫,我已向她講了所憶之事,她怕我有什麽紕漏,現下還要和老哥談談。老哥,你便忙裏偷閑,和他們聊幾句如何?”
呂子夫聽說是前丞相虞允文的孫女來到,自是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施禮招呼,幾人寒暄了幾句,翁仁托辭豆腐店還有活計,先行告退了。
婁之英見這裏屋不大,布置卻十分精致,茶具、躺椅、八仙桌一應俱全,牆上掛著一張桌麵大小的毛毯,上麵繡著大江東去,江岸花草紅綠一片,瞧來十分秀美壯觀。
呂子夫歎道:“老翁的病根兒落下十幾年啦,難得二位有心,這些年老翁也不知瞧了多少大夫,可全都束手無策,沒有一點辦法。”
虞可娉笑道:“翁老伯其實也沒患病,他隻是失了過往記憶,呂老板,你和翁老伯相識多少年了,知不知道他還有什麽特別之事?”
呂子夫道:“我也是後來開了米鋪,才在行會中認識了老翁。老翁雖然失憶,但年輕時必是讀過幾年書的,言談見識都很合老夫胃口,我二人一見如故,就此成了朋友。老翁米店的掌櫃是他同鄉,聽說這人離了懷寧便一去不回,老翁獨自難撐米店,隻得將其關了。我要他來我米鋪做個掌櫃,他卻不肯,執意要做個幫閑。後來他無意中結識了邵掌門,邵掌門要助他開個豆腐店謀生,我和老翁既是主雇又是好友,自然也要幫他。這些年老翁生意做得順風順水,他吸取當年米店教訓,小心翼翼步步經營,也沒什麽特別的事發生。”
虞可娉道:“翁老伯時常講過的天城故事,呂老板想必也聽過罷。”
呂老板歎了口氣,道:“我已勸他多次,叫他不要再信口開河,可他偏偏不聽,逢人便要講他那離奇故事。咱們做生意人,自是誠信第一,這般胡言亂語,別人誰還敢再信你。他那些事,不提也罷。”
虞可娉聽他意思,對翁仁講的故事很看不上,知道多說也是無用,又閑話幾句,便起身告辭。
二人回到豆腐店,經翁仁引領,又見了城門更夫韋拱,虞可娉套問了幾句,韋拱與前人回答大同小異,對翁仁的故事同樣不置可否,但此人十分健談,又對懷寧了如指掌,自話自說了不少本地故事,婁虞耐著性子聽完,隻覺一無所獲,頗感有些失望。
臨走之時,虞可娉道:“韋老伯,你果然見多識廣,縣裏什麽奇聞也都逃不過你老眼睛,翁掌櫃有沒有什麽私密,不知老人家可否知道?”
韋拱眨了眨眼,道:“我便隻告你二人,你們可不要外傳。你們別看老翁豆腐店開的有聲有色,其實他眼患疾病,丈外的物事,瞧來都不大清楚。”
虞可娉眼睛一亮,道:“有這等事?他是何時患了這病的?”
韋拱低聲道:“怕是我識得他前便就患了,我倆相識沒多久,我便發現他有此症,其實這事不少人也都知道,隻是從不在他麵前提及就是了。”
虞可娉道:“多謝老伯提點,今日聽聞老伯講解本地風情,實在受益匪淺。”韋拱得他恭維,甚是受用,洋洋灑灑地走了。
虞可娉見天色已晚,便道:“婁大哥,今日便回去罷,我須早早歇了,明日隻怕還要早起。”婁之英微感奇怪,但也不多問,自和她一同回到天柱山邵府。
邵旭與戎飛見他二人回來,忙問進展,虞可娉道:“眼下眉目不多,還要再多查探,邵大哥,淮南地界上,哪裏的崇文院最大、藏書最全?”
邵旭道:“本地最大的崇文院,自是在廬州了。”
虞可娉道:“想來也是,明個我要去廬州一趟,要請邵大哥借我一匹快馬,若在廬州有相識的能疏通門路,讓我可在崇文院隨意翻閱圖書,那就最妙。”
邵旭道:“這有何難,我一會便寫帖子,你帶去送給府衙的許都頭,讓他幫你安排。”
婁之英道:“你剛剛傷愈,何必如此舟車勞頓,你要查何書,便列出清單,明日我去幫你取來。”
虞可娉笑道:“此去廬州當天便可來回,有什麽勞頓?何況我要查閱的書籍何止上百,婁大哥便是雇輛馬車,隻怕也拉不來的。”
婁之英三人都睜大了眼,驚道:“你要查閱這麽多書?那都是什麽?”
虞可娉道:“也不知廬州崇文院的藏書全是不全,我想看的若都能找到,明兒個自會和幾位哥哥說明。”
當夜無話,次日清晨,虞可娉便早早起床,備馬北上廬州,婁之英放心不下,執意要與她同去,虞可娉拗不過他,隻得答允。邵戎二人在府裏等了一日,晚間過了掌燈,見二人策馬而回,這才放心。
婁之英捧著三本書冊,道:“我們在崇文院足足找了一天,才把這三本‘巨著’找了出來。”邵戎接過來看,見一本是《太平禦覽》地部第四十四卷,一本是《水經注》第二十一卷,還有一本則是《大唐西域記》。
邵旭道:“這些都是描繪地質風貌的書啊,和老翁的失憶之症有什麽相幹?”
虞可娉道:“若我所料沒錯,翁老伯所講的故事為何如此離奇,在這些書中都能找到答案。”
戎飛十分驚奇,道:“願聞其詳。”
虞可娉道:“昨日我聽翁老伯述說完故事,料想這不是他毫無根由的信口開河,當是親眼所見,隻是他喪失了記憶,許多情景混亂誇張,便想象成了那般荒誕的模樣。我想通此處,當時心中便有了三個猜想,今日特去查驗典籍一一印證。
一是翁老所說的天空之城和城內景象,他說城內建築無磚無瓦,到處都是圓形白塔,又說此地寒暑變幻莫測,城周既有綠洲又有沙漠,這種景象,中土自是沒有,但宋金國境之外,卻有這樣的所在。
當年女真興起,完顏氏將契丹人打敗,擒獲契丹皇帝耶律延禧,契丹從此一蹶不振,大遼就此滅國,但耶律一脈卻沒有斷絕,興軍節度使耶律大石率軍西行,一路征戰,在天山以西建立了一個好大疆域的國家,咱們宋人稱為西遼。西遼幅員廣大,除了隨耶律大石西遷的少數契丹人和漢人,國中居民多以回鶻人、突厥人為主,那裏和中土風俗大大不同,人人信奉回教,翁老所說的圓形白塔,那應該是回教禮拜功課的禮堂,叫做清真寺。回教教規,婦女出門在外須罩麵巾,回鶻人、突厥人又都是鷹鼻深眼,是以翁老才把城中男女記成了那等模樣,還說女人皆沒麵目。至於寒暑季節變換,那正是極西之地本來的風貌,我曾細細翻閱玄奘大師所著的《大唐西域記》,又查看了《水經注》,得知西遼境內有一座城,叫做察赤,此城建立在山腰之上,地處沙漠邊緣,平日四野皆是綠洲,若有大風過境,便會變換景象,變成四周都是荒漠的沙城。這些奇景和風俗都暗合翁老的故事,因此可以推斷,他所夢所記的並非臆想,而是親曆,隻是那地方不在中土,是在極遠的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