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陽山
鄺思文身子一震,這件醜事他一怕鄉民知道,二怕韓大人追究,鄉民們也倒罷了,大不了大夥撕破臉皮,自己一走了之,這些尋常百姓也不會舍命窮追猛打,但韓大人若真動起怒來,他是堂堂本朝三司使,料理自己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那是萬萬不能走漏到他耳中去的,想到此處牙關一咬,正色道:“買賣田產一事,我便在此說個明白,眼下柴通死了,這生意早晚泡湯,也不會有誰受到損害。虞小姐,你能包管此事不被聲張麽?”
虞可娉道:“隻要你肯講實話,也答應不再去害村民,我們便既往不咎,不向官麵陳報。你沒看這屋子裏沒一個班頭捕快麽?”
鄺思文點頭道:“小姐考慮周全。不錯,這件事確是我和柴通合謀,打算利用鄉民暴動來抬高地價,狠狠敲韓大人一筆竹杠,我倆是假意反目,一切都是為了做給外人相看,這一年來從未有人識破,虞小姐,我想知道,此事有何破綻被你察覺,你怎看出的其中端倪?”
虞可娉道:“其實說來不難,鄺掌櫃和柴保正的計策看似天衣無縫,實則於細微處頗有漏洞。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見時,鄺掌櫃怎生說的麽?你說自己不便再被稱作掌櫃,蓋因你和柴通翻臉後,無所生計,甚至有些窮困潦倒,隻得勉力度日,可是當日我見你衣著光鮮、紅光滿麵,實在沒有什麽落魄的跡象,你既已不為柴通做事,又哪裏來這許多錢財?此乃其一;再則你說和柴通已有半年未曾謀麵,但我問他飲酒戒酒之事時,你想也不想,便說他戒酒多年,隻這一兩月才又複飲,你既然和他反目不再碰麵,如何又會對他近來的事這般清楚?是以那時我便猜測,你二人不過是做戲哄騙外人罷了。”
鄺思文歎道:“百密終有一疏,這騙人的勾當,我本不想參合,無奈柴通執意要做,他是我結義大哥,我執拗不過,隻有勉強答允。如今他已過世,這買賣原該中止,實不相瞞,今日我約鄉親們過來,便是想怎麽解釋才好。”
虞可娉道:“鄺掌櫃,我知你不是惡人,等案子了了,盼你能將功補過,妥善安置鄉民,那也不消說了。柴保正雖然魚肉鄉裏、唯利是圖,心地絕非良善,但到底罪不至死,先前你要假意與他反目,不便多說什麽,如今既已把真相坦誠相告,那也不必再有忌諱了,近日來柴家有什麽反常,便請鄺掌櫃來說說。”
鄺思文低頭沉思了一陣,道:“也沒什麽。”
虞可娉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道:“如今是人命大案,便有什麽天大的醜事,今日不說,早晚也有一天會查出。鄺掌櫃,你心中想的那事,是不是涉及柴保正的私隱,覺得令人難以啟齒?是和柴公子或柴夫人有關麽?是和他納妾填房有關麽?還是幹係到十年前柴家夭折的女兒?”
鄺思文歎道:“原來你們已探到了這許多事。唉,其實有一人頗具嫌疑,和柴通素有宿怨,隻是永湖鎮上沒什麽人知道有這人存在,柴家更是無人知曉,我因與柴大哥交厚,卻多少知道一些。那日我得知大哥遇害身死,第一下便猜是此人所為,可惜當時不敢說出真話,生怕哄騙鄉民的事被你們戳穿,隻好違著良心不說……”
婁虞二人和宋鞏都是一驚,居然還有一個未為人知的凶嫌不曾察覺,看來此案之撲朔,的確世所罕見,虞可娉問道:“鄺掌櫃,你說的這人是誰?”
鄺思文道:“小姐莫急,且讓老漢從頭說起。我柴大哥一生順遂,生意做的風生水起,還是一方的保正,在這嶺南的小鎮中,可謂是風光無二了。可他心中也有疙瘩,有一件事這輩子都很不快活,卻又偏偏不敢去做,諸位可知是什麽?”
虞可娉臉上一紅,婁之英道:“莫不是說柴保正不敢納妾這事?”
鄺思文道:“不錯,柴大哥靠丈人起家,柴大嫂子的娘家,他是萬萬不敢開罪的,當初也曾發下重誓,終身不填一個偏房。可柴大嫂子為人冷漠,性子與柴大哥並不相合,因此兩人婚後沒過多久,柴大哥他便在外頭……便在外頭……有了姘妾……”
虞可娉道:“我曾旁敲側擊柴夫人,那時看她神情,當是不知此事,並非刻意隱瞞。但不知這事生在什麽時候,可是十年前柴家女兒夭折之後?”
鄺思文搖頭道:“早了、早了,可要早的多了,記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柴大哥同到粵北的陽山縣做筆買賣,因那生意不小,我倆在陽山縣一住便是半年,有次柴大哥受了風寒,在床上一臥不起,我要跟進生意,不能分身照顧,於是便使錢委托店家,讓他幫忙看護。那小店的店東也是心輕,竟派自己未出閣的女兒來做這事,孤男寡女一來二去,有什麽後果便也可想而知了。柴大哥當時動了真情,向那女子許下重諾,二人不僅私定了終身,那女子還懷上了柴大哥的骨肉!店東是個老實巴交的鰥夫,獲悉了女兒的醜事後痛不欲生,就此一病不起,沒過幾日便一命嗚呼了。”
眾人聽他訴說,都想那未知凶嫌必和柴通外頭的姘妾有關,待聽到這人間慘劇,也不禁一陣唏噓,隻聽鄺思文繼續說道:“那店東本生有一子一女,他大兒子常年在外從軍,本就是個好勇鬥狠之輩,恰逢那一年回鄉探親,親眼目睹了家中的慘狀,這叫他如何能不暴怒?於是他找上門來,不由分說,舉刀便要殺柴大哥。總算柴大哥命大,這一刀劈歪了些,隻堪堪砍傷了肩頭……”
他說到這裏,宋鞏恍然道:“難怪那日我查驗屍身,見柴保正左肩有一處長疤,隻是看起來年代久遠,料想和本案定無幹係,沒成想這裏麵還有這般掌故。”
鄺思文點頭繼續說道:“不錯,柴大哥受了重傷,拚了命逃出客店,那女子的哥哥一時激憤,竟提刀追到了大街上!這一下可驚動了官麵,本地知縣、府尹聽說有人提刀當街行凶,而這人還是在朝服役的兵士,當真是非同小可,於是稟明了上頭,將那女子的哥哥抓捕歸案,判了個發配西北,總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柴大哥經此一事,對那女子再無他想,和我悄悄地回到永湖鎮,就此斬斷了這根情絲。及後他生意越做越大,在外頭花天酒地應酬極多,慢慢也就將那女子忘卻了。可是一年之前,他因事又去了一次陽山縣,回來後便臉色發白,我還道時隔多年他又被那女子糾纏,於是便出言問詢,哪知柴大哥說,那女子多年前便已逝世了,可如今他收到風聲,那女子的哥哥遭受朝廷大赦,似乎已回到了家鄉,他不敢在那裏久待,這才匆匆忙忙地回來。本來我以為這不過是柴大哥杯弓蛇影,後來我倆假意反目,都是私下裏偷偷碰麵,再也沒聽他提起過此事,哪知一個月前,他突然跟我說,那女子的哥哥,已然來到了永湖鎮上!
我嚇了一跳,忙問詳情,柴大哥說,那女子的哥哥口口聲聲要為家人報仇,揚言索要紋銀三萬兩,以償他這十幾年的牢獄之苦。我一聽他隻是勒索,此事倒也好辦,消財免災也就是了,那也沒什麽好怕。可柴大哥說,眼下沒有那麽多現銀,隻挪出了一萬兩給他,那女子的哥哥臨走時放出狠話,說十日內湊不出剩下的兩萬兩,那便要柴家的好看。在那之後,鄉民們越鬧越凶,我倆為了避嫌,便再也不曾見過,唉,沒成想那晚一別,我和柴大哥竟從此天人永隔。虞小姐,那女子的哥哥本就是個亡命之徒,又在西北苦寒處熬了十數年,他說得出便幹得出,殺死柴大哥的,我猜十有八九便是此人!”
眾人聽了柴通這段逸事,都覺平白冒出一個凶嫌,實在過於古怪,虞可娉問道:“他來勒索柴保正,難道永湖鎮上竟沒人見過麽?”
鄺思文道:“這牽扯到柴大哥生平恥事,他哪敢聲張,鎮上的人自不知那女子哥哥和柴家有關,但他打尖住店,必定有人見過,衙裏的差老爺們查一查便能摸到。”
虞可娉道:“要查有無此人倒是不難,但說這人便是凶嫌,未免過於武斷。鄺掌櫃,你前麵說的這些,可都是實話麽?”
鄺思文道:“我連跟柴大哥設局的實底都交代了,如何還會編造謊話,當真是童叟無欺。”
虞可娉點了點頭,道:“好,便請鄺掌櫃在衙裏寬住兩日,待破了案子,便請你回去安置鄉民。”
鄺思文大急,道:“小姐,你……你說不跟官府通報買賣田產這事,你可莫要食言。”
虞可娉笑道:“我雖非君子,但一言既出,也是駟馬難追,鄺掌櫃但請放心,不出兩日,必定放你。”喚管營進來將鄺思文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