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過得好嗎
杜大毛的葬禮空前地熱鬧，杜家大灣的所有人都被宴請了一遍。林河鎮的大小頭兒都來了，子城也來了許多人，柳順又來了。我夾在人群中，和其他所有來送杜大毛上山的人沒多大區別，我沒有哭，眼淚早就在錦洪的葬禮中消耗盡了，對杜大毛的死，我不再象前兩天一樣沉重，我對自己的這種心情陪感鄙夷，我是不是也象杜紅一樣，認為人死了就死了，沒什麽可以緊張的？還是我真的在恨杜大毛，在希望杜大毛死掉。
我弄不懂自己。
柳順走近我，問我，杜娟，過得好嗎？
湊合。我也不象上次一樣見誰都不搭理。
杜娟，你爸一走，你以後恐怕回杜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一個人在外如果混不下去，就回子城去，柳家隨時歡迎你。柳順倒是很體貼地為我盤算著。
謝了。我跟著人群往後山走去，不再理柳順。
他是誰？鍾的聲音冷不丁地從我身後響起。
你陪你的杜紅去。少摻和我的事。我不領鍾的情。我看到杜紅在朝我們這邊看。那股恨意又從心底冒了出來，我故意靠近了鍾，貼在他的耳邊哈了一口氣，鍾的臉紅了一下，杜紅從人群裏奔了過來，你們在幹什麽？杜紅怒氣衝衝。小姨，你害死了你爸，還有心情在這兒勾引男人？你真不要臉。
你是不是又想挨揍？我壓低聲音問杜紅，如果不是有這麽多客人，我肯定又會象上次一樣扇杜紅耳光的。
鍾怕我們再吵架，拉著杜紅迅速離開了我。我冷笑了一聲，眼淚卻流了下來。小菊走近了我，說，杜娟，別太傷心了，人老了，走了也清靜。
小菊以為我在哭杜大毛。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愛不愛杜大毛，他的死，我怎麽就流不出眼淚來呢？
錦洪死後，我對杜家的人，恨比愛多。
道師仍然在念那些我聽不懂的詞兒，黃標紙仍然在滿天飛，鞭炮一聲緊一聲，一直響了不停，幾個姑姑，二娘又在一如從前地數落著杜大毛的一生，在她們的哭聲中，有幾個是真的在傷心呢？
杜大毛死了，二娘會傷心嗎？二娘的哭聲裏，我聽不出來。二娘的哭聲象唱歌似的，和以前哭錦洪一樣，她們哭喪的水平都很專業，說哭就能數數落落地哭，說停也能馬上停止，我搞不清楚，她們傷心的真誠程度到底有多少？
杜梅沒有哭。錦洪死，她也沒有哭，我以為杜大毛死，她會哭，沒想到，她仍然沒有哭。難道女人一當官，心腸就能象男人一樣剛強嗎？我對杜梅越來越不理解。
終於把杜大毛送上山了。我坐在杜大毛的棺材邊上，看著挖墓人還在一鏟一鏟地往外扔土，棺材被人抬起來往那個大坑裏放，那一刻，我的心跟著棺材一起猛烈地往下沉著，我突然不再恨杜大毛了，突然明白，杜大毛一直在愛我，用他那種近乎冷漠的態度在愛我。
爸，爸，我對不起你。我跪在了棺材邊上，用手拚命地把剛剛扔進去的土往外扒著。
把她拉回去。我聽到了杜梅的聲音。我被人強行地拉著下山了。
杜梅，你怎麽總是如此冷血呢？讓我陪陪我爸，不行嗎？杜梅，讓我再陪陪我爸。我哭叫著。
沒有人理我。我被人綁架一般抬著下了山。
我到家裏以後，發現杜紅也在家裏。杜紅一見我，就叫了起來，杜娟，以後離鍾遠點。
我沒理杜紅。我的心情很糟，我一直以為自己盼望杜大毛早點死，可杜大毛真的死了的時候，才發現，我竟然是那麽依戀杜大毛。
客人陸續回來了，杜紅還想和我吵架，我起身回自己的房間，把自己關在了自己的空間裏。
淚開始一滴一滴，越滴越多，越滴越快地從眼裏往下淌。我扒在了床上，失聲痛哭。
爸，我明白你的愛時，太晚了，太晚了。
門被小菊推開了。
杜娟，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其實你爸真的很愛你，你爸總在操心你的事，你爸還對你大姐說過好多次，讓你大姐在武漢幫你找個正式工作，老大不小的了，不要總是這麽閑著，錦洪的死，不怪你爸。你大姐說，錦洪是個廢人，就算把他的病治好了，錦洪也幹不了大事，一輩子也還不起借的錢。你大姐還說，如果錦洪有一點能力的話，她肯定會幫錦洪貸一筆款，錦洪將來出息了，能夠還上。但是錦洪做不了事，錦洪會把幾家人都拖進一個經濟壓力的大坑裏去，你大姐說，她除了工資收入以外，她不可能有經濟能力來承擔錦洪的巨額費用。小菊拍著我的後背，很低聲地對我講著這些話。
小菊，杜梅真的這麽說的嗎？我不敢相信地問小菊。我不明白，杜梅怎麽可以如此理智地麵對一條生命呢？
是的，杜娟。你爸對我媽講的，你也知道，你爸和我媽之間的那些事，都過去了，不提也罷。錦洪的死，你爸其實很傷心，你走後，你爸好多天都吃得很少，他一直在怪自己，不該趕你走。你爸有時候太聽你大姐的話了，你大姐這人，怎麽說呢，她不是一個壞人，可是，我覺得她不近人情。你媽的死，也與你大姐有關，你知道嗎，你媽曾經離開過杜家一段時間，她和陸安的一個男人過過一段日子，那個時候，你奶奶很不愛你媽，總是在你爸麵前挑唆你媽的不是，本來，你爸就不愛你媽，加上你媽第一胎生的又是一個女兒，你奶奶和你爸就趕你媽走，總是要她紡線織布，而且不準點油燈。你媽忍受不了你奶奶和你爸的冷漠，終於離開了杜家，可是，你媽放不下你大姐，僅僅過了兩個月，你媽還是回到了杜家，這段曆史是你大姐最不能接受的恥辱，所以從那以後，你大姐拒絕叫你媽。
你媽自殺的時候，你大姐正在處朋友，她本來在鎮裏談了一個男孩，和你大姐是同學，男孩總是愛來你家幫你媽幹活，你媽很喜歡那個男孩，就要你姐答應男孩的求親，你大姐那個時候已經在縣城工作，是你爸托人走的後門弄進縣城的。你大姐一到縣城，就變了，不再理那個男孩，男孩很傷心，就來你家和你媽講這件事，你媽讓你大姐回家，給男孩一個答複，你大姐回來了，但是你大姐對你媽說，不要你媽管她的事，她自己知道怎麽處理，你爸對你大姐百依百順，就幫著你大姐說話，你媽很生氣，同你大姐吵了起來，聽說你大姐動手打了你媽，你爸也打了你媽，你媽一時想不開，就喝了農藥。
什麽？我大姐居然打了我媽，我大姐怎麽能這個樣子？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我找她去。
小菊一把拉住了我。杜娟，千萬不要，我媽不準我對你講這些的，你要是進去和你大姐鬧，我媽非殺了我不可，我老弟還想讓你大姐幫忙找個事做呢，你千萬別去鬧，你一鬧，你大姐肯定知道是我媽說的，除了我媽，你爸外，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是前天才從我媽的嘴裏打聽到這些的，杜娟，忍忍，別鬧了，以後找機會再去問你大姐吧，現在，家裏的客人太多，上次，你就鬧得你大姐很不高興，這次，你不能再鬧了。
小菊死死地拉著我不放。
小菊，你給我作證，我一定要讓杜梅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