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無可挽救,藥師中毒
“他們探出的消息是你已去了西南邊的無射郡,何況現在京城形勢緊張,他們想必無暇顧及。我也會幫你安排。”忘憂靜如今已是內衛統領,成為左太後親信,事涉忘憂茗時處境略有些尷尬。
忘憂茗斷然拒絕:“不必安排,我小心些就是。”
目光瞟過窗外,街上一輛馬車趨近,忘憂茗認得那是左言之的車架。
掀簾而出立於傘下的果然是左言之,微卷的長發隨意束在頭頂,發尾披散兩肩,一襲水墨長衫平添風雅,少見的正經。
片刻後他在侍從環繞下上了二樓,忘憂茗便背過身去看窗外。左言之往這邊看了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徑直往雅間而去。
忘憂茗隻當他沒看見自己,安心吃飯。
飯至中途,何玉懷歸來,見了水墨便湊過來。他們兩人雖相識日短,感情卻不錯,戲語取笑之間甚少顧忌。
忘憂茗見狀便故意笑道:“水墨你好歹收斂些,小心真惹楚七生氣。”
水墨渾不在意:“生氣怕什麽,打一架就好啦。”
“你倆打架誰厲害?”
“當然是我!”水墨和何玉懷同時出聲,繼而互瞪。忘憂茗和當歸見狀笑個不住,卻有個書童走至忘憂茗身側,遞個錦盒給她,甚是恭敬道:“王爺想請忘小姐品茶。”
忘憂茗聞言詫異,轉頭便見左言之在隨侍陪伴下已施施然下了樓梯,旁邊是現任的雲澤刺史魏正榮。
她狐疑打開錦盒看了片刻,心下一沉卻未作色,隻問那書童:“什麽時候?”
“王爺會派車來接您。”
“好。”忘憂茗收起盒子看向窗外,左言之正站在馬車邊的傘下抬眼望過來,狹長的桃花眼眯起,唇角幾分笑意,向她點點頭。
明明是一張很好看的臉,那笑容卻令忘憂茗覺得別扭,便偏過頭不再理他。
忘憂靜坐在忘憂茗對麵,此時自然跟隨她的目光看到了左言之,微微色變道:“那是逸王殿下?”見忘憂茗點頭,他便皺眉:“你怎麽招惹上他了?”
“機緣湊巧而已。”忘憂茗細品甜點,心情轉好,不由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跟他有仇?”
忘憂靜眉目未展,隻盯著左言之不語,直至車駕消失在川流人群後才道:“這個人,以後還是不要沾惹。”
“我有分寸。”忘憂茗語氣微微敷衍。
忘憂靜無奈,見她唇角沾了糕點粉末,便伸手幫她擦拭。手指還未觸及,忘憂茗陡然反應過來,低頭作勢整理衣袖,忘憂靜手臂停在半空略是尷尬。
幸而何玉懷和水墨說得正歡,當歸也正低頭喝湯,無人注意,忘憂靜愣了愣收回手臂,自嘲而笑。忘憂茗便道:“許久未見朗兒,他現在還好?”
“朗兒麽?”忘憂靜愣了愣,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婉儀很會照顧孩子,他很好。”
窗外風過,對麵桌上少男少女的笑聲傳來,眼角餘光瞥過去,便見一雙十四五歲的男女對坐飲茶,言談之間親密無間。
往事襲上心頭,忘憂靜驀然失神。
飯後何玉懷自去忙碌,當歸和水墨上街閑逛,忘憂靜被拉去拎東西。
忘憂茗撐了傘徑往百草堂同林夫人說了要回京一趟的事,便去安排如蘭如鬆的課業。
數月相處,忘憂茗待如蘭姐弟亦師亦姊,兩個孩子也都很黏她。聽說她又要遠行,如蘭倒還好,如鬆便抱著忘憂茗不放:“憂茗姐姐你剛回來沒多久,怎麽又要出門?什麽時候回來?”
忘憂茗蹲身哄他:“一個月就回來,到時候給你帶好玩的好不好?”
“有什麽好玩的?”聲音軟糯可愛。
忘憂茗倒是被問住了。雲澤市集繁華,並不缺各種新鮮玩意,因有北域各國商人往來,稀奇物件甚至比京城還要多些,她隻能賣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
如鬆眨眨眼,幾許期待幾許不舍:“姐姐要早些回來。”
“那你們要聽娘親的話,乖乖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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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晌的深巷裏十分安靜,因小雨連綿,巷中不見半個人影。
忘憂茗撐傘埋頭緩行,心緒繁雜,忽聽有人喚她“忘小姐”,抬頭便見崔文迎麵走來,一手撐傘,另一邊拿著兩個暗紅色的長木盒。
崔文是巷頭棺材鋪的老板,做的棺材十分精致,在城裏頗有名氣。而崔文以一方棺材體悟人生,言談也有趣,後來往來頻繁照麵,兩人漸漸熟悉。
忘憂茗認得那木盒是長樂街一家字畫鋪的,便道:“崔老板,又去淘字畫啦?”
“閑著沒事去逛了一圈,正好看見有懷影山人的新作便買了來,忘小姐若有空,一起看看?”崔文一貫的書生氣。
忘憂茗打趣:“還是算了,萬一我也看上這幅畫,卻不成了愛而不得?”
崔文聞言而笑,便也不再提,話鋒一轉:“剛才見逸王殿下的車駕停在那邊,忘小姐難道是同逸王有約?”
“是麽,倒不知逸王駕到,我先告辭。”忘憂茗匆匆幾步走過去,便見門口停了輛馬車,正是上次接她去君府的那套。
她掀簾上車,心念一轉,忽然有些疑惑。便退出去仔細看那車的裝飾,雖然用材精致貴重,卻無任何逸王府的標誌。
左言之日常用的並非此車,崔文怎知它是左言之派來的車駕?
馬車在青石路麵緩緩前進,車內鋪了厚軟的墊子,上覆涼席。
淅瀝雨聲傳來,角落處瑞獸吐香,清甜淡雅,忘憂茗識得裏麵有安神藥材,心緒漸漸舒緩。
取出左言之送來的錦盒,裏麵是枚鵝蛋大小的陶製魚形塤。論形狀材料並不罕見,從南國至鬼穀,乃至更北的部落,都會用塤吹奏樂曲。但左言之送來的這枚卻十分特殊——
塤的一側是振翅雄鷹,鷹翅上刻有奇異花紋,另一側刻著龜,龜殼卻是皸裂狀,旁邊是閉目祝禱的占卜師。
忘憂茗撫著上麵深淺參差的刻痕,似乎能聽到莊重肅穆的樂曲。
在鬼穀每年的祭天大典上,王宮的樂師們都會奏樂禮頌,所用的樂器上都有種種雕飾,代表不同的涵義。手中的塤正是祭祀所用的禮器,本應供奉在神殿之內的祭物,卻流落至此,不免令人傷感。
忘憂茗靠著軟墊,心內暗暗盤算。這個左言之,以王爺之尊招攬她一介民女,又屢屢用鬼穀之物試探,到底想怎樣?
依舊是坐落在花海內的府邸,月半之後舊者謝落,新花初綻,細雨清洗下十分鮮潤。
忘憂茗掀簾望外,成片的花海在雨幕中盛開,遠處疊嶂的山巒隱在雨霧之間,就連那起伏連綿的殿宇都披了朦朧光影。
雨聲斷續入耳,忘憂茗瞧著迷離景色發呆。忽然想起那夜對酒,蒼靈說人生雖然疲累,卻也有許多美好值得追尋。
一時間心念起伏。
左言之已在府內擺了小宴,花姬引忘憂茗入內後告退,左言之自屏風後轉出來,將手中書卷隨手放在矮幾上,笑道:“忘小姐,請坐。”
忘憂茗也不客氣,款款落座,抬眉道:“我確實是鬼穀人,王爺還想問什麽?”
左言之未料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便拍手而笑:“忘小姐早該如此爽快!我還想問,忘小姐到底是什麽身份?”
“身份?”
“識得鬼穀的毒藥,知道眼兒媚的事,認識這枚塤。忘小姐應該不是普通的鬼穀人罷?”
“確實不是。”忘憂茗直視著他,“我曾是公主伴讀。”
“哦?”左言之來了興趣,在她對麵落座將她打量著,啜一口茶緩緩道:“鬼穀那時隻有一位迦凝公主,那麽現在迦凝公主呢?”
“下落不明,也許死了。王爺也見過那場戰爭,城破的時候混亂不堪,誰還能顧及公主在哪。”忘憂茗並不躲避他的目光,語氣中卻有幾分哀意。
見左言之並不懷疑,她續道:“現在王爺能否告訴我,到底想怎樣?”
左言之懶懶靠在椅背,眼角眉梢漸漸有笑意爬上,緩緩道:“我有幾位朋友也是鬼穀人,忘小姐若有興趣,我可以引薦。”
“朋友?”忘憂茗嗤笑,“你的朋友沒殺了你?”
“你不是也沒殺我?”左言之笑得從容,“當年下令出兵的是先帝,帶兵的是徐鏗,我不過擔個虛名。忘小姐就算要恨,也該恨下令出兵的那位。”
微卷的長發散披在兩肩,他舉杯品茶,意態安然,仿佛下令出兵的人與他毫無幹係。
忘憂茗覺得有趣:“讓我恨你的父親?這可算是大逆不道。”
“總比恨我好。”依舊事不關己的模樣。
忘憂茗便順水推舟:“我在京城聽說,出兵的命令是先皇下的,但這主意卻是太後出的。”左言之依舊意態安然的品茶,眼神卻鋒利了些:“哦?”
“怎麽你不知道?”
“我隻是好奇你怎會知道。”
“王爺聰明過人,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左言之笑了笑,擱下茶杯坐起身,徐徐道:“所以說到底,你們要恨,也該算到太後頭上。”
屋內一時寂靜。忘憂茗瞧著他的神色,霍然明白過來,心內竟然隱約有些激動和不安——
做出同仇敵愾的姿態,挑唆鬼穀人憎恨左太後,左言之想做的果然不是閑散王爺!
現下左太後篡權竊國的意圖昭然若揭,左言之他是坐不下去了!不對,他似乎很早就在招攬鬼穀人……
思緒陡然有些繁雜,忘憂茗暫且將它按下,提起另一件極重要的事情——“說起來,王爺是否知道,當年太後是用什麽說服先帝出兵?”
“鬼穀人意圖用毒藥謀害帝後,才招來滅國之災。忘小姐不應該早就知道了麽?”
“這種說辭誰信?”
左言之笑了笑,忽然指著滿桌菜肴:“本想請你品茶用飯,說這些做什麽,忘小姐嚐嚐這菜做得如何?”
陡然被他岔開話題,忘憂茗愣了愣,還欲再說,左言之已搶先道:“這廚子以前在扶歸樓,是我從澹之那裏討來的,手藝很不錯。”
忘憂茗見他如此,不由氣結,瞪了左言之半天,情知他不會再說,便起身道:“告辭!”不待左言之說話便拂袖出門。
左言之也不生氣,朗聲道:“忘小姐若想明白了,隨時來找我。花姬,派人送忘小姐回去。”
聲音漸漸被拋在身後,忘憂茗轉過幾個拐角,想起剛才左言之那無賴表現,越想越氣,忍不住抬腳踢翻道旁的幾個花盆。可再生氣也是無可奈何,忘憂茗出門隨手牽了匹馬,便揚鞭穿越成片的花海,自回住處。
一道人影翩然落在門口,發絲衣衫沾了雨滴,卻難掩風華。他瞧著那疾馳在花海中的背影,不自覺地笑了。
從雲澤到京師相隔千裏,忘憂茗心中惦記師父,日夜兼程,到達京城時恰逢一場大雨。道旁的酒肆裏人聲鼎沸,過往客商皆在此避雨閑談,擁擠而熱鬧。
忘憂茗愈近京城時心中便愈不安,此時耐著性子等了半天,那雨卻還是下個不停,便顧不得其他,從店中買了副鬥笠蓑衣,衝入雨幕縱馬疾馳。
忘憂靜不放心,要跟著她,終是被水墨攔下了:“憂茗見了她師父必定有很多話說,我們還是別去了。”
一路疾馳,雨點劈劈啪啪打在臉上,冰冷而刺痛。
忘憂茗記得初識師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
那是忘憂靜迎娶蘇婉儀的頭一天。彼時她尚且寄居慕府,府內籌備著婚事,喜慶忙碌,她獨自寂寥苦悶,便進山散心。
到得後晌,原本晴好的天氣驟然轉變,濃雲積聚,大雨滂沱。生滿樹木的山路本就潮濕,大雨之中更是寸步難行。
她尋了處亭子暫歇,衣裳已被雨淋透,裙角鞋麵沾滿了泥,在大風之中濕冷難當。
山中空蕩寥落,除了她更無行人,觸目所及皆是被雨點敲打的樹葉,似在淒風冷雨中顫抖掙紮,一如狼狽的她。
那時離鬼穀滅國不到兩年時間,忘憂茗也才十三歲。她失了家國,沒了父母,在敵國的京城寄人籬下本就淒涼,難得對忘憂靜生出依戀,卻又迎來他要另娶他人的消息。忘憂茗心中灰喪之極,壓抑收斂許久的情緒決堤,便在那深山大雨之中,獨自抱膝嚎啕大哭。
後來有人輕輕拍忘憂茗的肩,她抬起頭來,看到了師父——
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衣衫鞋襪盡濕卻不顯狼狽。她的臉色十分和藹,柔聲問道:“孩子你怎麽了?”
彼時的音容,忘憂茗永生銘記。
眼前滂沱的大雨迷離視線,忘憂茗沿著小道疾馳,渾身濕透。
漸而雲散雨收,陽光自雲縫中灑下來,在開闊的原野間架起一道極美的彩虹。忘憂茗縱馬至山腳,摘了鬥笠蓑衣縛在馬背上,令馬自去覓草,自己卻沿著蜿蜒小徑登山。
左雲炎藏身的道觀十分隱蔽,因罕有人至,潮濕的山徑上蒼苔滿目,枝葉橫生。忘憂茗走了半個多時辰,才遠遠看見坐落於山腰的道觀。
待得走至道觀門口時,已是日落西山,暮色四合,鍾聲入耳。
道觀很小,門虛掩著無人看守。忘憂茗推門進去,裏麵古柏參天,蔭翳清涼,青石板鋪的地麵上生滿蒼苔。西側植了幾棵棗樹,樹下有人躺在寬大的竹椅間小睡,身上蓋著薄毯。
側麵看去,那張臉病容清減,十分憔悴。
緩步上前,左雲炎似是聽到了腳步聲,眼瞼依然闔著,懶懶道:“你回來啦。”
“師父!”忘憂茗喚了一聲,左雲炎身子一震睜開眼看過來,似是不可置信:“憂茗你怎麽來了?”起身迎過來時薄毯滑落在地,她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滑倒。
忘憂茗忙過去扶住她,握住她枯瘦的手時,眼淚倏然濕潤,無法抑製。
“哭什麽啊,你這孩子。”慈愛音容一如當年。
忘憂茗何曾見過左雲炎這樣病弱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楚,扶著她往廂房去歇息:“才下了雨,天又涼,師父你怎麽在這睡著?”
“想起些以前的事,覺得在棗樹下睡覺更安適。”左雲炎笑笑,“不是叫你留在雲澤麽,怎麽來了京城!”
“左太後以為我去了無射郡,她現在又自顧不暇,無妨。”
屋裏藥氣撲鼻而來,旁邊的火爐上放著熱水。忘憂茗讓左雲炎在榻上歇著,利落地端茶倒水,而後探手把脈。
左雲炎失笑:“我自己都治不好,你把脈了又能怎樣?還能比我更了解這副皮囊?雖是醫者,很多事情卻都無能為力。”語氣輕鬆,似乎對此渾不在意。
忘憂茗知她漂泊太久,見過的生死太多,也已看透自身生死,聞言不免感慨。想了想還是按下心緒扯出一絲笑容:“許久沒做飯給師父吃,我去燒幾個小菜吧?”
左雲炎病中性格軟了些,便有些孩童般的脾性,起身道:“真是很久沒吃你做的菜了,我來給你生火!”
“師父你歇著吧……”
“歇什麽,看你這笑容,比哭還難看!這可不像我堅強的小公主。”
忘憂茗也不再勉強,給她加了件衣裳,便扶著她去了廚房。
擇菜洗淨再切好,兩人許久沒見,此時閑閑聊著,聲音忽起忽伏,仿佛尋常人家的母女。
待得飯菜上桌時,忘憂茗已出了身薄汗。左雲炎大抵是心情轉好,精神了許多,用飯時點評不斷,漸漸現出幾分舊時風采。
飯後忘憂茗自去洗了鍋碗,和左雲炎圍坐在爐邊閑談。
這道觀中原本隻住著位道姑,這兩天她雲遊在外,忘憂茗與左雲炎獨處時便十分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