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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雲炎病重,風雲再起

  深山空寂,月光星輝卻分外明亮,兩人就著夜色品茶敘話,浮世安寧。


  左雲炎沉屙在身,無可避免的愈來愈重,到得第三天便已臥床不起。期間忘憂茗嚐試著診病開藥,卻是絲毫理不出頭緒。


  左雲炎跟藥材打了一輩子交道,她又生性要強,曾親嚐藥草辨別藥性、嚐試配藥,體中已有千百種藥潛藏,而今不知是被什麽勾了起來,毒性藥性一起雜亂發作,令人束手無策。


  房中暖熱,左雲炎在床榻上靠著軟枕閉目養神,忘憂茗陪在身邊。


  左雲炎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憂茗,這些年你經手過種種藥材,也碰過很多毒藥,這身子得好生照料。”她雖看淡生死,有些事情卻還是難以釋懷:“我年輕時不更事,不懂得將惜身子,才致膝下無子。你可要留心。”


  “憂茗曉得。”忘憂茗湊過去輕輕伏在她肩上,如幼時般撒嬌,“師父還有我啊。”


  左雲炎笑得欣慰,又叮囑:“鬼穀的事情別太執著。南國宮裏的事情也不要插手,這裏麵牽涉太多,不是你能應付的。”她睜眼瞧著忘憂茗,目光溫柔如水,“我的小公主應該被寵溺嗬護著。我瞧寒月不錯,你或許可以試試。”


  忘憂茗未料她忽然說這個,不由失笑,卻也不羞澀:“寒月人品高雅,確實值得深交。”


  窗外月圓,白練如霜,不知不覺竟已是中秋佳節。


  師徒二人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心意卻是相通。浮生難得聚首,低語淺笑之間,美好而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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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雲炎的精神愈來愈差,木槿來探望時,她已陷入昏睡人事不知。過了兩天,與世長辭。


  屋外陽光明媚溫暖,掩在古樹下的廂房中卻略清冷。忘憂茗守在左雲炎的床邊坐了一整天,不說話也不落淚,隻是看著左雲炎發呆。


  木槿知她心性,也不過分勸解,隻忙著打點後事。


  因左雲炎有囑咐,兩人選了後山的斜坡將她下葬。祭罷新墳,沿著山徑蜿蜒而上,至山巔處有塊突出的岩石,平整寬闊,旁邊孤零零長著幾株老樹。


  忘憂茗與木槿坐在岩上,可以看見京郊縱橫的巷陌,往來人群如螻蟻微渺,碌碌繁忙。而遠處山巒起伏縱橫,天空湛藍,悠悠漂浮的雲朵聚散變換,仿佛時光流動、人事更迭,不經意間便是物非人非,舊蹤無處尋覓。


  山風揚起衣袂發絲,吹得手腳冰涼,忘憂茗靠在木槿肩上,臉色茫然。


  時隔六年,再次經曆與至親的生死離別,不似當年天塌地陷般的悲痛,心中隻是沉甸滯澀,令人惘然神傷,不知人生何為。


  山河依舊高遠,天地仍然開闊,隻是故人離去,再會無期。從此後不會再有人親昵喚她小公主,不會有人給她母親般的愛撫,亦不會有人為她的安危牽腸掛肚。


  那年的慈愛音容,從此隻能封存於記憶。


  木槿怕她太過傷心,便柔聲相勸,忘憂茗勉強扯出笑容:“不用擔心。”


  已離去者無可挽回,後麵的路還是要不動聲色的走下去。沉溺於悲傷無濟於事,打起精神應付生活的跌宕繁雜才是正道。


  忘憂茗當然明白。六年前鬼穀滅國,父母亡故後她便已隱約明白。


  回到道觀整理遺物,左雲炎孤身漂泊來去,留下的除了那些傳奇故事和幾件隨身衣物,便唯有一方舊帕。


  帕上有兩句詩,前麵是“東籬把酒意從容”,筆力遒勁揮灑自如,似是男子酒後興起所書。後麵一句“十年蹤跡十年心”,筆鋒柔婉纏綿,旁邊暈染了淚痕,似有無限哀絕。


  木槿瞧著那帕子,難免感慨:“聽說左雲炎曾與一位就診的書生相愛至深,可是她回天乏術,書生最終病逝。我原以為那隻是傳說……難怪她閱盡千帆卻始終不談婚嫁。”


  “師父看著灑脫,感情二字上卻執拗,始終都堪不破。不過她沒囑咐我將此帕與她同葬,大概是終於勘破了罷。”


  “那你呢?”木槿突兀問道。忘憂茗愣了愣,木槿道:“表哥的事情。”


  “早就釋懷了。懷瑾執拗是他的事,我已不想糾結於過往。”


  風吹過道觀,帶起屋簷鐵馬輕微作響,寧靜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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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春堂內生意依舊興隆。忘憂茗走前已將諸般事宜交代清楚,有顧掌櫃坐鎮打理,店中一切井然有序。忘憂茗整理著屋中諸般擺設,有種久別歸家的感覺。


  三年前她白手起家,以超絕醫術將回春堂逐漸經營起來,對這裏感情自是深厚。


  她坐在窗邊,瞧著藥鋪內忙碌的夥計們。呆坐了一時,提筆寫了個拜帖,命麥冬送去忘府,稱後天她想拜訪忘府的主人忘鴻。


  離開忘府三載有餘,當年她進府時初成孤女,落魄伶仃;出府時淺嚐情傷,心灰意冷。時光須臾即逝,心性卻漸漸磨礪得剛強。而今再回想那府裏的草木器物、故人舊事,忘憂茗心中不起半分波瀾,隻有深深的疑問——


  當年左怡究竟是以怎樣的理由,挑起了那場戰爭,令近百萬人喪命?

  位於京西的裏仁坊中居住的多是達官貴人。六年前忘憂茗進忘府時,府裏占地並不算廣,左太後得勢後著意照顧左怡,特封其為榮國夫人。而今的忘府建得愈發氣派,青牆黛瓦迤邐不盡,幾乎占滿三裏長街。


  府門口蹲著兩座雄武的石獅,懸著先帝親書的金字牌匾,朱漆大門緊閉,家奴在外嚴守。


  門外的小廝已得忘鴻囑咐,待忘憂茗到時便引著她從側門入內。


  忘鴻四年前請辭官職後,已搬至西偏院獨居,終日或是讀書飲酒,或是養花弄草,出門則訪深山尋古寺,既不過問家事朝政,也不去花街柳巷、茶坊酒肆,有些皈依隱匿的意思。


  相較於正院裏恢弘豪奢的建築,他所居的院落也隻能用樸素簡陋形容。


  九丈見方的闊大院子中,五間裝飾簡潔的正屋是忘鴻的住處及書房,三間西廂房是貼身小廝住處。沿牆栽滿花樹,梧桐、芭蕉、碧桃、老梅、海棠、木蘭……院中擺了十數排花盆,多有名品異種。


  忘憂茗進門時,忘鴻正提著水壺澆花,散發闊裳,簫疏軒舉。


  她環視小院,有一瞬恍惚。年幼時,母親也愛侍弄花草,因此父王在宮廊兩側植滿了花樹,為母後開辟了萬花園,數不清的名花異草爭奇鬥豔,蜂蝶成陣。


  從春至冬,時序遞嬗,王宮中卻始終花開不敗,幽香滿庭。


  那個時候,母親愛拎著小巧的水壺在侍女的陪伴下澆花。晨起時未梳發髻,青絲如瀑披散在兩肩,晨光下那樣柔和溫婉……


  她一時失神,直到忘鴻的聲音清晰傳到耳畔:“憂茗,來啦。”


  多年未見,他的身子依舊硬朗。隻是當年的書卷氣淡了些,舉止間有出塵的逸致,叫人想起仙風道骨。


  看他這樣子,這幾年過得應是不錯吧?忘憂茗竟然舒了口氣,隱約為他的安康欣慰。她猶豫了片刻,才上前朗聲問候:“忘伯父。”


  忘鴻緩緩踱步過來,揮手屏退小廝,招呼她:“進去坐吧。”


  “不了,我隻是想問兩句話。”忘憂茗站在原地不動,目光直白地盯著忘鴻:“當年是不是她勸說太後,讓先帝出兵征繳鬼穀?”


  忘鴻腳步一頓,看著忘憂茗不語,許久才澀然道:“你都知道了。”


  “那她是用什麽理由說服了太後?”


  忘鴻搖頭,微仰頭望著院牆,似是想起往事。半晌,他才歎了口氣:“我曾經查過,沒有結果,她口風很緊。隻知道是和一個叫十方的和尚有關。”


  “十方?”


  “我查過所有的線索,這個十方最可疑,可先帝下令出兵後他便消失無蹤。”忘鴻看向忘憂茗,眼中含有疼惜,“憂茗,你大可不必如此執拗。世間萬物,誰能持久?鬼穀滅國也是氣數已盡……興衰榮辱,自有因果。”


  “忘伯父!”忘憂茗顧不上失禮,貿然打斷他,“你後來去過鬼穀嗎?見過那裏現在是什麽樣子嗎?你想象過當年幾十萬人喪命,是怎樣的情景嗎!”


  胸口沉悶滯澀,她竟覺得有些喘不上氣,別過頭去強忍情緒。


  “我去過,很多次。”忘鴻開口,“逝者已去,執著無濟於事。”他撥弄著手邊的花草,有意無意,“我曾尋遍鬼穀遺址,踏遍北域諸國,畫了很多她的畫像,到頭來……”驀然十指蜷縮,忘鴻歎氣。


  所有的這些,隻會讓他更加認清現實,讓痛苦愈來愈清晰深刻。


  忘憂茗怎會不知道?她也曾無數遍刻畫爹娘幼弟的模樣,勾勒鬼穀山川起伏、河流蜿蜒的輪廓,回想王宮中燦爛的陽光和鬼穀子民們安居樂業的場景。


  可到頭來,除了幹澀的悲痛,隻有寂落和恐懼。


  生命中有些事情,無法觸碰,無法理清,如暗黑的夜空般令人茫然無措。


  忘憂茗偏頭望著滿院花簇,冷笑了一聲。站了片刻,心中漸漸空落下來,似乎有很多話應該對忘鴻說,卻又覺得無話可說,有種空蕩的寥落蔓延,仿佛時光忽然失卻色彩,博大卻空無一物。


  她終是轉頭,不發一語地離去。與其和忘鴻糾結於過往,還不如尋找十方來得實在!


  甫一出門,迎麵走來腳步匆匆的忘懷瑾,麵目焦灼。他飛身至忘憂茗跟前,急道:“憂茗,聽說你來了,我趕回來看看。”


  “懷瑾。”她仰起頭,收斂情緒,“府裏看起來變化很大。”


  “這幾年母親閑著無事就修葺宅院。”忘懷瑾投以疑惑的目光,不知她為何突然造訪。


  忘憂茗一瞬千念,終是笑道:“許久沒見伯父,來看看他老人家。老夫人呢?”


  “宮裏出了點事,太後召她進宮侍疾。”忘懷瑾鬆了口氣,陪著她緩行於鵝卵石小徑,向右拐進一叢翠竹,道:“一起走走吧?你搬出去後,府裏新造了一方池子,還不錯。”


  忘憂茗點頭,隨他向內。


  已經很久不曾與他這樣走過了,最初是她刻意逃避推辭,久了便生出些微疏離隔閡。後來她忙於醫館瑣事,幾乎不曾與忘懷瑾單獨相處過,更勿論並肩閑行。


  秋後天朗風清,遠山一帶已漸漸偷換顏色。忘府東側風格開闊大氣,到得西側便成婉約細膩。


  一方清池如碧色小鏡,池邊遊廊蜿蜒曲折,紅柱綠簷悅目,繪了人物山水及花鳥彩畫,間或幾處八角重簷的亭子。


  依著遊廊而行,一側清池映碧空,柳絲嫋娜;另一側假山掩亭台,仙鶴閑行。


  忘懷瑾知忘憂茗此行所重,便問道:“左雲炎如何了?”


  “她去了。”


  “什麽!”忘懷瑾陡然頓住腳步,“什麽時候的事?”


  “前些天。”忘憂茗坐在遊欄邊,折了柳絲逗池邊的紅鯉,緩聲道:“師父離開之後才發覺以前跟她相處的時間太少,懷瑾,以後你多陪陪伯父吧。”他似乎……也很寂寞的樣子。


  忘懷瑾立在她的身邊,輕聲道:“節哀。”


  風拂過遊廊,帶著池中荷葉的清香,忘憂茗失神之間,手中柳枝落入水裏,驚散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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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即到重陽節,依南國習俗,這一日要登高辟邪,食菊花糕飲菊花酒,若有興致,還可借景湊個詩會。


  忘憂茗方用過早飯,木槿便已風風火火地來到了回春堂:“憂茗,登山去啦!”


  “不陪你母親?”


  “她忙著呢,清早就被鎮遠候夫人邀去品茶,後麵還有不少帖子等著,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哎,那種宴會沉悶無趣死了。”


  忘憂茗便笑:“等我換身衣裳。梧桐——給木槿倒酒。”


  “憂茗最好了!”木槿笑逐顏開,兔子般竄去庫房,拎了一壇去年釀的桂花酒。梧桐便去取幾隻青瓷杯,兩人就著院中開得正好的木芙蓉喝了幾杯,待得出城時,郊外車馬往來,熱鬧非常。


  沿著官道走一陣再拐上條小路,人煙漸漸稀少。忘憂茗和木槿縱馬疾馳一陣,到得霧靈山腳。


  此處距城數十裏,來遊玩的人並不多,她們棄馬登山,忘憂茗拎著盒甜點,木槿拎了兩壇酒。


  到得山頂時但見風朗氣清,山間野花成片,晴好的陽光下,遠近風景清晰可見。


  木槿自幼習武體力極佳,爬山爬得興致高昂,立在山巔觀景,胸中陡然生出豪氣,大喊了一聲:“啊——”聲音清澈嘹亮,隨風遠去,她對著曠野哈哈笑了幾聲,忽然噤聲。


  累癱在地的忘憂茗本是瞧著她發笑,此時不免詫異。轉目四顧,便見一方巨石之後轉出個年輕公子,金冠束發,錦帶束腰,紅色披風襯著白淨的臉,滿身富貴氣中透出文質彬彬。


  木槿傻傻站了半天,便尷尬地竄到忘憂茗身邊,仰起臉笑道:“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聽說木姑娘抱恙在身,不便赴宴。”來人徑直走過來,笑望木槿:“原來真是如此。出門前怎麽不吃藥呢?”


  “祁連!”木槿氣怒,“我看是該給你開服藥!”


  祁連笑了笑,向忘憂茗微微拱手,顯然並不認得她。


  忘憂茗鬆了口氣,便也還禮,覺得他十分麵善,卻不認得他。木槿便道:“這是鎮遠侯家的三公子。”忘憂茗恍然憶起。


  她以前曾去過鎮遠侯府一次,那時鎮遠侯的千金貴體抱恙,太醫束手無策,鎮遠侯以高額賞金遍請京中名醫,忘憂茗也在其中。彼時祁連也陪伴在側,照顧與他同胎而生的妹妹時十分體貼溫和,令忘憂茗印象深刻。


  祁連盤膝坐下,自顧自地取了酒杯斟酒飲盡,讚道:“這酒釀得不錯。”


  旁邊木槿半是得意半是生氣:“那是自然!不過我們隻帶了兩個杯子!”


  “沒關係。”祁連突然笑出幾分詭詐,轉頭喚道:“水墨,拿隻酒杯過來。”話音方落,一名書童捧著個繪畫精美的漆盒過來,擺在木槿麵前。


  祁連看了木槿一眼,伸手掀起蓋子,便見一溜十二隻青瓷杯由小到大排列。最小者形如梅花,隻有拇指大小,其次便是青荷、金菊、海棠等諸般式樣,最大者兩寸見方,形如牡丹,碗內繪有一株盛放的牡丹,十分精致。


  木槿瞧著那些酒杯愣了愣,道:“你上次說要送我的東西?”她眨眨眼,略是茫然,“可你怎知我會來這裏?”


  祁連笑而不語,忘憂茗便徐徐斟酒,酒香四散之間,笑語再起。


  因山巔風冷,幾人興盡便返,縱馬入城再行至回春堂時已是後晌。忘憂茗進門時梧桐迎了上來,將封請帖交在她手裏。


  忘憂茗啟封而視,上麵簡單勾勒了一叢秋菊,菊叢旁酒壇未啟。旁邊一行揮灑的小楷,清雅飄逸,一如那人的風姿——


  城南五裏居,掃徑相侯。


  她瞧著那熟悉的筆畫線條,笑了笑。


  凝幼時流寓東杞,嚐遇人出殯,容甚哀戚。凝見而止之,曰:“此人尚活,何以入棺?”聞者驚問其故,凝乃開棺視之,笑曰“此誤食毒物之故也。”人問何解,乃喂碧丹。俄而,其人睜眼環視,問曰:“此是何處?”時人甚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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