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安葬
子琴走後,伍安冷靜了許多,他反複思慮了許久,決定先把天心道士送入祠堂。
伍安便找到類無煙道:“我仔細想過了,還是師父入宗祠要緊。”
類無煙聽了很詫異,她本以為就伍安的脾性,急著找殺師仇人還來不及,現在竟先想到安葬天心道士。
伍安見類無煙神色有異,歎了口氣道:“找仇人自然是要緊,隻是師父被害之事疑點重重,不能一蹴而就。我們且慢慢尋找,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當下還是師父安息最要緊。”
天香在一邊笑道:“姐姐,你同伍安一起去吧,左右夢安居有我照看著,若有線索,我馬上通知你們。”
類無煙卻猶豫了,她倒不是擔心天香,天香雖然表麵上咋咋呼呼的,但心細如塵。她心裏介意的,是以她妖怪之身,怎麽能送天心道士安息入祠堂?
伍安見類無煙一直不答話,心想自從師父故去了,類無煙不知怎的總是這樣若有所思,人也變得優柔寡斷起來,便笑了笑道:“我一人去也不打緊的。”
類無煙心想你不讓我去,倒也正合我心意,便點了點頭進屋了。
下午伍安便隻身一人上了靈山,他本以為這幾日自己已經接受了師父已去的現實,但等到看到師父的墓,心裏又隱隱痛起來。
伍安跪下撫摸著天心道士的墓碑,心像是被這塊墓碑壓著,“師父,你為何不入我夢中……”
伍安暗自垂淚一會,便開始用手一抔一抔的移去墳堆。直到天心道士的臉再出現在伍安麵前,伍安再也忍不住,恨不得和師父一同躺進去。
隻見天心道士麵色依舊,一臉和善,像是死得十分從容。伍安查看了天心道士全身,發現會陰穴和丹田處確實有幾個紅點,隻是傷口不大,類無煙能發現肯定也是檢查地十分仔細。他一圈看下來,發現天心道士確實故去並不足一月,在炎炎夏季裏屍體還未腐爛。伍安隻道大約是師父生前道行高深,修身養性,才至死後屍體不輕易腐爛。
伍安將天心道士抱到架好的柴床上,手裏拿著火把。這時他才覺得,若是每個人都要經曆這樣難為他人道的痛苦,那麽活在世上也實在無趣。
類無煙心中不安,其實一早就偷偷跟了伍安上山,這時見他拿著火把遲遲不動,心想這是出了什麽事?隻是這焚化儀典遲遲不舉行,也是無益。隻好走出來,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伍安這時正心灰意冷,忽然見類無煙走出來了,像是所有的情緒都有了宣泄一般一把拉住她的手。從前他拉著類無煙的手,隻覺得異常冰冷,如今卻覺得她的手溫潤如玉。伍安突然心想,他也算是這千千萬萬人中幸運的一個了。
雖然他從小就能看到不潔之物受人欺辱,但隨後就遇到了師父,師父與他如父如子,過了幾年快活的日子。庇護他的師父失蹤後,他隻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一個月就被夢安居收留,大家都待他很好,自己也學到了很多東西。如今師父故去了,類無煙卻走過來,像之前他每一次苦惱時一樣,她總是那麽不聲不響地走出來,一句話就能讓他心安。
類無煙也不知在什麽時候起,就對伍安格外在意了,他初來夢安居時,隻是個不通人情世故,咋咋呼呼的小道士。如今隻是兩年時間,他師父已經故去了,他卻變得越來越沉著冷寂。反倒是她,近日來總是為他傷心難過。
伍安自然知道類無煙心裏腦裏隻有一個風裏溪,他也不求其他,隻是感謝她常常對他的照拂。伍安沙啞著聲音道:“無煙,謝謝你們這半年多來的照顧。”
類無煙聽他這句話,不由地一驚,脫口而出道:“怎麽?你要走嗎?”
伍安笑道:“我不走啊,我說了要留在夢安居的。”
類無煙低了頭,心裏滿是懊悔和愧疚,“從前我們把你留在夢安居,答應為你尋找師父,如今卻……是我們辦事不力,把你束縛在了夢安居,若是你能一個人尋找師父,說不定就能……”
“說什麽呢!”伍安打斷類無煙的話。伍安知道類無煙這是由此及彼,想到風裏溪了,“有緣自會相見,我們隻是盡力盡了人事罷了。”
伍安將火把扔進柴床中,見熊熊大火燃起,伍安心中也熱了許多,輕輕道:“我會為師父報仇,也會幫你們找到風仙人……”
類無煙也不答話,呆呆看著天心道士被湮沒在火中。
伍安收拾了師父骨灰,便要啟程上路。天香出來送伍安,麵露難色道:“姐姐這幾天總是心思很重,如今還在床上懨懨地躺著。她不能和你同去,你一人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伍安見天香如今也不愛開玩笑了,心想天心道士到底隻是他一人的師父,如今師父被害,卻累得她們兩個日日掛心。便抬手彈了一下天香腦門道:“你也別不開心,好好照顧你無煙姐姐,我不需要你們操心。”
天香捂著腦袋叫道:“好你個伍安,最好你回來路上被妖怪抓走吃掉!”
伍安便一溜煙跑遠了,邊跑邊喊道:“等我回來!”
伍安趕了兩日的路,便到了舊日生活的道觀前,隻見路邊鬱鬱蔥蔥,道觀裏卻沒有人跡,在夏天裏都顯得格外淒涼。
當日天心道士忽然失蹤,師兄弟們急得團團轉,沒有師叔之類的前輩整飭,子琴年紀也還不大,大家竟就這麽胡亂散了。師父看到這個景象,心中勢必會傷心。
伍安先抱著師父的骨灰去了祠堂,見祠堂內已立上了天心道士的牌位,三支香已燃的隻剩小拇指長短了。伍安心想大師兄去京路上一定是路過道觀了,還不忘為師父立位上香。
伍安打理好一切,又把道觀從裏到外打掃了一遍,才反應過來夜幕已然拉開了。伍安躺在從前和師兄弟們一起睡覺的禪房中,如今空蕩蕩的隻剩他一人了。他輕輕歎了口氣,因為打掃了一日,又加之旅途勞累,他立馬就睡去了。這次,他倒是如願以償地夢到師父了。
“伍安撒謊精!”
“伍安你今天又瞧見什麽了?是長舌頭的女鬼還是牛頭的妖怪?”
“你們看他,今天是編不出來啦!”
“哈哈哈……”
……
五歲的伍安看著朝他扔石子的孩子們,心中委屈和氣惱一並發作,撿起身邊的石頭就往為首的孩子砸去,“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想石子砸到了孩子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把其他孩子都嚇跑了。被砸到的孩子尖聲哭喊著:“伍安殺人啦!伍安殺人啦!”
伍安也開始害怕起來,這時父親趕到了,罵道:“伍安,你又闖什麽禍了?”說著就去檢查孩子的傷口,柔聲道:“來,叔叔帶你去看大夫……”
伍安見父親對別的孩子那麽好,也放聲大哭起來,他隻是嚎啕大哭,卻不喊什麽話。父親抱著孩子過來抽了伍安一下,罵道:“還不快回家去!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伍安依舊傷心地哭著,見父親已經走遠了,便不哭了,自己慢慢走回了家裏。伍安一直在家裏等父親回來,左等右等等不著,天色漸漸晚了,他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伍安睡夢中聽到母親焦急的聲音:“那孩子還好嗎?賠了多少錢?”
父親重重舒了一口氣道:“人倒是沒事,錢都已經給啦,不要再提了。”
“這……唉,伍安一直在等你回來呢,剛剛睡下了。”
“讓他睡著吧,這孩子,還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
伍安早已起了床,趴在門邊偷偷聽父母講話,他看到父親背對著自己,脊背被昏暗的燈火照得更顯佝僂。伍安什麽都沒說,又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想到父親剛剛的話,不知為什麽又掉起眼淚來。
“小孩兒,小孩兒……”
伍安忽然聽到窗外又一個壓低了的聲音一直在喊叫,驚坐起來問道:“是誰!”
這時他看到窗子外有一隻手輕輕地叩擊著窗戶,那個聲音又喊起來:“孩子,給爺爺開開窗好不好?”
伍安聽那人聲音甚是慈善,但終究不敢開窗,便道:“你是誰?我爹娘不讓我和不認識的人說話。”
忽然窗外那隻手的影子變成了一串糖葫蘆的影子,伍安又聽那聲音道:“你想不想吃糖葫蘆?爺爺這有很多串,隻要你開了窗戶,就都給你吃。”
伍安這時猶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問道:“真……真的嗎?”
這時一串糖葫蘆的影子變成了兩串,那聲音笑道:“真的!”
伍安便爬過去開了窗,窗下忽然冒出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胡子眉毛和頭發都雪白雪白的,笑眯眯地遞給了他一串糖葫蘆。伍安接過糖葫蘆,見他長得好玩兒,便道:“爺爺,你怎麽那麽白?”
那老爺爺笑道:“因為爺爺已經活了很多很多年啦,連眉毛都白了!”
伍安驚道:“你活了多少年?”
“我已經活了一百年啦!”
“那麽多年!”伍安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忽然眼神黯淡下來,“爺爺,你為什麽要活那麽多年?”
那爺爺奇怪得問道:“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多活幾年便能多看幾年。小孩兒,你不想多活幾年嗎?”
伍安低了頭,糖葫蘆也不吃了,“我不想活了……我覺得,我覺得這世上都是可怕的事……”
“為什麽?你還這樣小!”
“爺爺你相信我嗎?”伍安抬了頭看著他,見他全神貫注得聽自己講話,伍安便道:“我能……我能看到鬼……”
半晌,兩人都沒說話,伍安心想這老爺爺雖然慈眉善目的,終究也是不會信我這些胡話的。正想著,忽然一隻手覆到自己頭上,伍安驚奇地抬了頭,看到那老爺爺一臉肅穆的問道:“小孩兒,你想跟我走嗎?”
那大概是小小的伍安第一次看到希望的樣子,那是一個白頭發老爺爺,手裏拿著許多串糖葫蘆。
那老爺爺又道:“你跟我走,我就教你許多對付妖怪的辦法,沒人再敢欺負你了,你爹娘也會高興的。”
“你沒有騙我嗎?”
“你若覺得我騙你,我就天天晚上來找你玩兒。”那老爺爺笑道,一眨眼又不見了。
從那以後,老爺爺時不時會在深夜來找伍安玩。有時他不能來,伍安一早起來就能看到床邊放著一隻竹蜻蜓,或是小人偶。
一日,伍安又聽到爹娘談起自己的事,他聽到的還是不住的歎息。伍安心想:我留著也是爹娘的負擔,還不如隨了爺爺去。
伍安在門外猶豫了一會,剛想踏進門檻,就被一隻大手按住了肩膀,伍安抬頭,卻見一個眉須蒼蒼,仙風道骨的道士走進了屋內。
“我乃天心道士,今日唐突拜訪,是見令郎資質聰穎,竊以為是可塑之才,可否讓老道收為座下之徒?”伍安一聽,這聲音赫然是窗外的那個老爺爺,原來他是個道士。
伍安的父親一愣,忽然看到伍安在門外偷聽,便對伍安道:“伍安,你先出去玩去,爹不會輕易讓你跟著別人走的。”
伍安心裏是想跟著天心道士走的,剛想開口,卻見天心道士轉過頭來對他眨了眨眼睛,伍安便朝他笑笑,自己跑開了。
傍晚時分,伍安才回到家,見父母依舊在油燈旁愁眉苦臉。母親見伍安回來了,便向他招招手,伍安走過去,就被母親一把抱在了懷裏。
伍安聽到母親啜泣的聲音:“伍安啊,爹娘沒用,你可願意……你可願意跟了天心道士去?他道法高強,為人又好,你去了……你去了一定不會被欺辱……”
伍安不知道娘親為什麽要哭,隻是點點頭道:“伍安知道了。”
而父親沒說話,直到第二天天心道士前來接伍安,父親也沒來相送。
……
伍安醒來時天光已大亮,他起身梳洗了,再到祠堂中敬了三支香,雙手合十默默念叨。
伍安的父母早已故去了,時至今日伍安才能體會到,當時父親心中有多麽不忍。老母送子別,呼天野草間。而父親又是另一番更深沉的情感。
自從他跟了天心道士,便一直把他視作慈父。如今他慘被人害,伍安心中更堅定了報仇的心意。他也更冷靜地意識到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隻要自己足夠小心和忍耐,一定會有複仇的那天。
伍安又住了兩日,夜間也沒再做什麽夢,隻是隱約在夢中看到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一頭青絲如瀑布一樣。
伍安心想左右也沒什麽事了,便啟程回夢安居。他一到夢安居,便看到類無煙坐在庭院中喝茶,神色像他第一次見到她一般淡漠。
類無煙見伍安回來了,便道:“你可算回來了,天香念叨你許久了,就怕你路上出什麽事。這幾日接到關於靈山的事務不少,天香已將案卷整理好放在你案上了,你休息一會就去看看吧。”
伍安見她全無之前的憂鬱神色,便知她也下定了決心,便笑道:“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