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章 蘭殤(八)
第918章蘭殤(八)
??可是傅遐邇看著靈堂內的屍體,又能說什麽呢。
??梨花簪還攥在他的手心。
??季蘭香的屍體就停放在那裏,她死後麵目全非的樣子,傅遐邇甚至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她也是他的妹妹。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剛帶著季蘭香出過門,帶她去挑選過自己喜歡的馬兒。
??如今她才來西京城短短幾個月,就命喪霞山。
??傅遐邇也覺得自己對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沒有盡到一個哥哥應盡的職責。
??也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自己的家人就在身邊,卻一點保護她的事情都做不了是什麽感受。
??傅遐邇甚至在想,當年他爹救不了母親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懊悔。
??也這樣恨自己當初沒有做的更好。
??季母恨恨地看著他說:“如果你不能還我們蘭香一個公道,你這輩子就都不配踏進季府的門,你配不上季家的血脈!”
??她說完以後,旁邊的親眷才過來拉住她,讓她節哀。
??但一個母親永遠不可能在失去自己的孩子這件事情上節哀。
??棺木被送出了城外。
??天上下起了小雨。
??這個剛到西京城沒幾個月就隕落的女子,一如花園裏的蘭草,開過一個短暫的花季,就謝了。
??季府的人親手送她入葬。黃土混著雨水泥濘地往棺木上澆。
??老天對這個女子太不公平。
??就連她出殯的這一天都沒舍得給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明明她生前是個那麽溫柔愛笑的姑娘。
??石碑一立,季母就哭得暈了過去。
??季家的人相繼離開了這裏。
??傅遐邇卻沒有走。
??他像是木頭一樣站在那裏,被雨水澆透了身體。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邊才多出了一個身影。
??“你不該來。”
??傅遐邇看著麵前冰冷的墓碑,用著自己畢生最冷漠的語氣,對帶著鬥笠而來的殷悅說道。
??殷悅手中拿著一束蘭花,啞聲說:“她是我的朋友。我合該送她一程。”
??崔憐霜和趙元庭本都不讓她來這裏。
??但是殷悅心中放不下自己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所以今日還是偷偷地溜出了府,來送自己的姐妹最後一程。
??這幾日她在家中日日不停的哭,嗓子都已廢了一半,所以她剛才說話的聲音都變的有些啞。
??但凡傅遐邇這時候認真多看一眼,他都會發現殷悅此時的眼睛已經腫的不成樣子。
??“朋友?”傅遐邇轉身看著她:“這也是你配在她的墓前說的話?”
??殷悅的喉嚨仿佛被塞了一塊鵝卵石。進出難言。
??“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如果可以,我寧願當初的受傷的是我,讓我向她賠罪。”
??殷悅獻上了手裏的花,也希望這束花能在季蘭香走的路上,送她一程。
??可是傅遐邇卻突然一腳踢開了季蘭香石碑前的花束,似要將自己所有的怒氣都撒在這些可憐的花上。
??“你不配來為她祭奠。”
??殷悅眼眶一紅。
??她也知道自己不配。可是眼下她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不過好在殷慎似乎已經從那一日出現在城郊附近的人員、馬車中找到了一些線索。
??再過一段時間,他們一定會抓到殺害季蘭香的真凶。
??殷悅把傅遐邇當做自己人,也不打算瞞著他進展。
??她開口道:“哥哥已經……”
??傅遐邇:“是我錯看了你。”
??殷悅一愣。
??她還什麽都沒有說清楚,傅遐邇就打斷了她的話。
??他眼中蔓延的失望就像是一湖水,意圖將殷悅也一並吞噬在他不得發泄的情緒之中。
??傅遐邇說:“從前你父母就不顧他人,為一己權謀犧牲我爹娘。如今的你,比你的爹娘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真不愧是國舅府中出生的女兒。”
??簡直讓他失望透頂。
??殷悅一愣。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覺得我和爹娘一樣,在此事上故意對季蘭香撒手不管?”
??她憤怒道:“莫說我不是這樣的人,也不幹見死不救的事。我爹娘當初也不是故意讓季姨受傷!”
??他大可以因為季姨的死走不出來,她沒逼著傅遐邇強行愈合自己的傷口。
??但是傅遐邇也不能在她麵前如此羞辱她的爹娘!
??傅遐邇看著她,嘴邊倏地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冷笑。“殷悅,我倒是寧願你見死不救的那一個,那也比你蓄意殺人要來的好。”
??他們自幼相識。
??感情最好的時候,他也曾跟殷悅說過,要娶她。
??後來就算是季酥的死,讓他們之間有了隔閡了,他也隻是遠離了殷悅而已。
??可傅遐邇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殷悅真的會魔怔到,動手殺人!
??殷悅錯愕地看向他。
??他們這麽多年的感情,傅遐邇竟懷疑此事是她做的?
??“你覺得我是凶手?”殷悅抬手指著自己,怎麽都不敢相信剛才那一段竟會是傅遐邇口中說出來的話。
??殷悅摘下礙事的鬥笠,抹去臉上落下的雨水怒道:“你讀了這麽多聖賢書,是傅相親自為你啟蒙教學。而今你就是用那些聖人的陶冶,如此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嗎?”
??傅遐邇可疑罵她,厭惡她。甚至可以將她推到千裏之外,可他怎麽能夠不相信自己的人格?
??若傅遐邇真的懷疑她是凶手,那就隻能證明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去用心追逐那麽多年。
??“究竟是誰小人之心?”
??傅遐邇一下從懷中掏出了那枚已經斷裂的梨花簪子丟到了她麵前,殷悅的身體驀地一僵。
??“這個物件,你比我熟悉吧。從前你娘時常戴在頭上,後來你也時常戴著。”
??殷悅錯愕道:“你從哪裏找到的?”
??傅遐邇冷眼看著她說:“山裏。官兵搜尋了三天,才從草叢裏找出了這個證據。”
??殷悅的身子一晃。
??當傅遐邇用“證據”這兩個字來形容她母親的梨花簪時,就已經注定了傅遐邇心底的真相了。
??傅遐邇咬牙道:“你就那麽嫉妒那些與我往來的女子麽?嫉妒到甚至要奪去她們的性命?”
??殷悅歇斯底裏地叫到:“我沒有!你認識我這麽久,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性嗎?”
??雨勢越下越大。
??豆大的水珠子砸在她的臉上微微的疼,可是這些疼痛卻不及她心底刺痛的萬分之一。
??他不相信自己。她從傅遐邇的眼中早就看出來了。
??傅遐邇的眼簾低垂,暗沉的雙眸裏已經沒有了一點亮意。
??傅遐邇的眼睛也不知不覺地充起了血絲。
??他失望地說:“我過去是相信你。就連李淌去楚府找你問罪的時候,我都還幫護著你。可你都做了什麽?自己安全了以後,你便連蘭香也不放過了。”
??他甚至覺得季蘭香的死裏,他也有一份過錯。
??他那麽多次地將季蘭香帶到殷悅的麵前,讓她認識。
??殷悅又那麽恨那些女人。
??也許正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心無雜念地帶著那個妹妹出現,才讓殷悅最終對她痛下殺手。
??“是因為殺了人後著急逃跑,所以才連這麽重要的證物也忘了尋回嗎?”傅遐邇踩著地上斷裂的梨花簪走到她麵前:“鐵證如山,你如今還有什麽好說。”
??殷悅往後退了兩步,看著麵前她喜歡了那麽多年的翩翩男子,此刻她卻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懼怕。
??殷悅慌張地解釋:“季蘭香是我的朋友!那根簪子是我們決定交心的那一日,我親手送給她的……”
??“朋友?”傅遐邇哂笑地看著她。“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認真地跟季蘭香交朋友?你第一日看見她時臉上那副不高興、不樂意的神情,你真當我看不見嗎?”
??殷悅徹底愣住。
??可傅遐邇繼續步步緊逼:“早知道你後來還會造下今日的殺孽,我當初就該直接拿下你,將你押回大理寺!”
??“不管你信不信,我殷悅都敢指天發誓問心無愧地說,季蘭香就是我的朋友。”
??她梗著脖子在瓢潑的大雨中對傅遐邇大吼,試圖用自己蒼白的言語來證明她的清白。
??可傅遐邇看向她的眼中卻隻有輕蔑和諷刺。
??殷悅捏緊了拳頭。
??“我沒有殺人……你對我真就連這一點點信任都沒有嗎?”
??傅遐邇的眸子一閉,別開了自己的雙眼。
??他現在就連看到殷悅,看到她那雙佯裝無辜的眼睛,都覺得罪惡。
??傅遐邇心神俱疲地說:“認罪吧,我不想親自叫人抓你。”
??就在傅遐邇別開自己雙眸的一瞬間,殷悅身側捏緊的拳頭突然鬆開了。
??那一刻她好像突然認清了一件事,又或說是對傅遐邇這個人,終於沒有了以前盲目的偏愛。
??她忽然明白,自己在傅遐邇的心中,或許從來就未值得信任過。
??所以隻是一個簪子,隻是季家人的幾句言語相逼,他就放棄自己了。
??他就跟著那群人一起認為自己有罪了。
??他從來就沒想過為自己辯白,隻是現在案情的真相更符合他心中那個自己的形象,所以他開始相信了。相信她就是凶手。
??殷悅嘴邊倏地泛起一陣苦笑。
??原來自己從小愛慕了那麽多年的男人,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會是一個好人。
??他早已經認為自己十惡不赦。
??那自己這麽多年來的喜歡又算得了什麽?
??笑話嗎?
??她忽然之間明白,這世上所有不被重視的喜歡和沒有回應的愛,最終都會消失。
??殷悅笑了出來:“傅遐邇,我突然不想再喜歡你了。”
??從前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喜歡了傅遐邇那麽多年,如果哪一天她真的被傷透了心決定不再愛她的那一刻,那她一定會痛得像是被抽去了一根肋骨。
??可是那一刻她出奇的很平靜。
??她沒有如預想中一般感受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興許真的是之前傷的太多了,也就麻木了。
??在認清真相的那一刻,她竟然都沒有想要失聲痛哭,也沒有覺得自己日後的生活會永遠黯淡無光了。
??她隻是不想再喜歡這個人了,僅此而已。
??傅遐邇的背脊猝然一寒。
??聽著殷悅嘴裏說出來的話,他確確實實有那麽一瞬間不知為何一陣後怕了。
??可讓她不要再喜歡自己不是他一直以來都想要的結果嗎?
??如今他要秉公辦案,殷悅不喜歡自己不是更好?
??那又為何殷悅說不再喜歡自己的時候,他心頭會不由自主地一陣刺痛。
??殷悅放手了,也就淡然了。她對傅遐邇說道:“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不認。你想要指控我有罪,那就派人來抓我吧。就算是在獄中,我也隻會說季蘭香是我的朋友。”
??她在雨幕中第一次對傅遐邇驕傲地抬起下巴:“至於你傅公子,我從前是喜歡你,但也沒至於到為了你就去殘害無辜的地步。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的魅力了。”
??傅遐邇一怔,心中霎時就騰起了一股怒氣。
??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但就是覺得這一番話格外的刺耳。比那一日他在楚府後花園裏聽到的還要刺耳。
??殷悅看著他說:“季蘭香的死我會讓人幫忙查清楚,告辭。”
??傅遐邇:“你站住!”
??殷悅的腳步一頓。
??傅遐邇看著她的背影,問道:“你以為自己還能來去自如嗎?”
??殷悅一愣。
??霎時間,她身邊的林子裏衝出來了數十個武衛府兵。
??看他們一身濕淋的樣子,早已不知道在這裏埋伏了多久。
??沒過多久,季蘭昌也從旁邊的樹林裏走了出來。
??她舉著手裏的紙傘看著殷悅冷笑道:“就知道遐邇哥哥在的地方你會來,就等著你入甕了!”
??殷悅怔了怔,忽然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傅遐邇同季蘭昌早就安排好的一場戲。
??她轉過身不可置信地看著傅遐邇:“這就是你今日的計謀?”
??知道她會來這裏,所以早就安排了緝拿她的人手。
??難不成他還怕他真想來抓自己時,自己在楚府中有人偏護,他不好動手嗎?
??若真是如此,她還真該讚一句傅大人好心機!
??傅遐邇:“乖乖認罪就擒,跟我回去。”
??殷悅眸子一抬,一字一頓:“我、不、去。大齊的葳蕤公主,絕對不會因為別人的三兩句汙蔑,就墮入肮髒的牢房!”
??她說完固執地轉身往前走,哪怕五步之外就是官府手中冰冷的兵刃,她的行動也沒有任何的遲疑。
??傅遐邇咬了咬牙。
??“將疑犯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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