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羯
雲淺感覺到冷,那些人頭在她的夢裏釋放著森森寒氣。
她就象一個幽魂一樣徘徊在這些人中間,看著他們喜怒悲歡,似乎與自己無關,卻又身如其境地切身體會到每一個人的真實感受。
隻有那個一身陽剛之氣的蒙大將軍越來越靠近的時候,周遭的陰冷之氣才稍有退卻。
“對不住丞相大人,事情緊急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了。”
“蒙大將軍也來看熱鬧?”李斯對闖入者顯然十分不滿。
“丞相大人請見諒。這事情從公子府到丞相府,煞是蹊蹺古怪,鹹陽城裏已是沸沸揚揚。如今公子在外,事情也隻有依靠丞相大人來平息了。”
“那麽蒙大將軍屈尊來我府裏卻是為何?”李斯冷冷地問道。
不提公子還好,提起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自己處心積慮設計好的宏圖完全泡湯不說,還令愛女守了個活寡,可謂是雞飛蛋打陪了夫人又折兵。
蒙毅沒有回答,而是將那些人頭細細查看一番,又在那些被砍倒連根拔起的樹邊徘徊了一陣子,摸了摸樹幹和樹葉,還嗅了嗅,自己點了點頭,然後對李斯說道:“我想我知道是何人所為了。”
又問:“管家,近來府上是不是丟失許多鹽?”
管家急忙點頭稱是,丟得還不少呢,隻是實屬小事,就沒有向丞相大人匯報。
蒙毅轉向李斯:“煩請丞相大人令人搜尋整座園子,想必有所發現。”
李斯雖不言語,但還是朝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就屁顛屁顛地帶人去忙了。
一幹人等在園裏搜了大半日,果然在一處假山後麵廢棄的石洞裏發現兩口大缸,也是他
們府中不常用到的物品。
掀開缸蓋一看,個個大驚失色,嘔吐不已,大缸之中用鹽醃漬著的正是人的軀體,除了
沒有頭之外,也已殘缺不全,看來是吃得差不多了。
一個渾身茸毛看似人的形狀的“東西”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
“羯——”蒙毅喚了一聲追了出去,但那東西已經無影無蹤。
“羯,我知道是你,你答應過公子和我不再會放獒出來吃人,為什麽不守信諾?為什麽
要害公子的人?”
“是你們不守信諾。”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卻又讓人辨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在場其餘的人均隻覺得耳朵嗡嗡地生疼,又夾雜著幾聲狼嚎尖嘯,園子裏的膽小些的都
瑟瑟發抖。
“羯,那不是公子的錯,況且現在公子已經不在鹹陽城裏了,你專讓獒吃公子的人又當
如何?”
“我已經知道了,是那個女人的錯,她回到這裏,我也把肉搬到這裏來醃。要不是獒不
喜歡吃女人的肉,我早就把她給醃好了。”
“羯,你愛公子嗎?”蒙毅沉吟片刻,仰頭問道。
對方沉默了,也許這真的是一個觸動他內心的問題,他無法回答。
蒙毅接著說道:“如今公子去了塞外,天寒地凍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他披衣添炭,
你卻還在這裏埋怨公子,吃公子的人嚇唬公子的夫人,她有千錯萬錯都是公子的夫人,你若害她就等於害公子。”
對方依然沉默不語,良久,聽到一聲呼嘯,園子裏枝搖葉晃一陣,漸漸地安靜下來,所
有人仍屏住呼吸不敢懈怠。
“沒事了,他們已經走了。”
蒙毅深深一歎,回首稟告李丞相。
“他們?”
“是他們,一個人,和一隻狼人——我也不知道它是個什麽東西,因是人麵狼身,就叫
它狼人,但它有個名字,叫做獒。”
“那個人呢?”
“他是商鞅的子嗣後代,名叫羯。”
對於李斯詰問的目光,蒙毅隻好將此人的來曆以及他和公子之間的淵源和盤托出。
當年商鞅變法失敗,落了個被車裂分屍的悲慘結局,他的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幾百口
人也難逃被斬首的命運,隻有孫子輩的一個身懷六甲的小妾僥幸逃了出去,藏身於驪山,之
後產下一子,取名為羯。
羯生於山野,長與荒莽,雖然他的母親也曾教一些詩章禮儀給他,但在那蠻荒之地一點
也不管用,尤其是他的母親去世之後,他更是與狼群為伍,與虎豹廝混。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頭狼身的物種與羯形影不離,羯喚它“獒”。
獒喜歡吃人肉,獵得活人便生吃活啃,但它不喜歡吃人的腦袋,每每先咬下拋棄。
可是那些人頭常常引得其他野獸互相爭奪撕咬,弄得山野裏一片狼藉,於是羯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將獒丟棄的人頭深埋於樹下。
由於獒時常襲擊過路的行人或山中樵戶,造成驪山附近村戶極大的恐慌,公子與蒙毅兩個小夥伴私自進山一探究竟。
那一日羯大概是因為吃了太多生肉,肚子疼得嗷嗷叫,在山上打滾,正好滾到了少年公
子和蒙毅的腳下。
那一年的公子雖然年少,卻已透露出非凡的智慧與能量,及時製止了蒙毅射殺麵前這個
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下馬一看,竟然是個人。
獒緊緊跟隨其右,綠幽幽的眼睛盯著公子和蒙毅虎視虎視眈眈。
“公子,它居然不是個東西。”小蒙毅驚奇不已。
那個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家夥,捂著肚子,卻還有心思表示他的不滿,衝著蒙毅嚷嚷:“你
才不是東西。”
公子聞言粲然一笑,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說說看你是什麽東西?”
“我叫羯,商羯,它是獒。”
他指著人麵狼身的東西,像介紹一個好友一般。
在那個陽光斑駁陸離照著叢林荒野的正午時光,公子與蒙毅沒有獵到任何動物,卻收獲
了一個怪誕詭譎的好友羯和他的寵物獒,並且成了莫逆之交。
當公子為羯醫好了肚子,他便開心地拉著公子蒙毅去參觀他最愛的寶貝。
“這些東西就是你的寶貝?”
公子與蒙毅在羯棲身的山洞裏來來回回地奔跑,欣賞著羯收藏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包括
會發光的石頭、長得變形的果子以及某些動物的牙齒之類的。
羯很驕傲地點頭,又拉著他們去看他最愛最愛的寶貝,原來是兩株金桂樹。那時還隻是
茶杯口大小的小苗子,樹葉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原來羯喜歡會發光的東西呢。”
看見公子露出讚賞的目光,羯高興地翻了好幾個跟頭,又打了一回滾。
可是這兩株金桂似乎長的地方不對,常常被野豬拱壞。
羯把撿來的一些瓶瓶罐罐掛在樹枝上,風吹來時“叮叮當當”地亂響亂顫,可還是阻止
不了野豬的破壞,看得出來羯很為此傷腦筋。
忽然他靈光一閃,決定將這兩株寶貝金桂樹送給公子。
“他們不能分開。”
羯竟然有些為難,蒙毅猜了半天才明白羯的意思,向羯要了個發光的石頭,羯於是開心地咧著嘴笑,黑乎乎的臉膛白白的牙齒,那份快樂感染著深深地公子與蒙毅。
公子將隨身帶著的一顆紅色的珠子做為回贈,羯很是歡喜,拿著它在陽光下照了好一
陣子,耀眼的光芒令他開心地哈哈笑。
“記住以後不要再吃人。”
“我沒吃人,是獒喜歡吃人,除了女人。”
“為什麽?難道獒吃人還要看相貌、挑肥揀瘦?”
“男人無論老幼,肉厚而骨脆,吃起來嘎嘣嘎嘣的,有嚼勁,女人的肉太軟綿,膩味兒,
還有一股子騷味,簡直難以下咽。不過不管男人女人的頭獒都不喜歡吃,腥味重。”
羯的一番解說讓公子及蒙毅目瞪口呆,異口同聲問道:“你吃過?”
羯並不回答,咧開嘴笑,露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
分手的時候公子再三地囑咐羯不許再放獒出來傷人吃人肉,羯點頭應允,但條件是要好
好愛護他的兩株金桂樹。
“金桂在,我就讓獒不吃人,金桂不在,我就讓獒吃你的人。”
“吃人肚子疼。”
“我醃著給它吃。”
“醃著吃也不可以隻要你管好獒以後不再吃人,我就會好好愛護這兩株金桂樹。”
“一言為定”
二十幾年過去了,公子和蒙毅都沒有再見過羯,但是彼此都信守承諾,驪山附近沒有出
現無緣無故的丟失人口。
每過一年半載,羯便會悄然降臨公子府中,也不與公子見麵,隻是坐在屋頂吹口哨。
公子聽見口哨聲,就會走出屋子站在金桂樹下,夜裏的金桂葉泛著奇彩,在月光下,與白衣的公子相映成一道美輪美奐的風景。
“羯,別來可無恙”
羯從不回答公子的問候。
天亮以後,公子總會看到一些山珍野果掛在金桂樹上,他便知道,羯一切都安好。
而羯簡單的頭腦裏,看見金桂樹在公子的精心照料下長成參天大樹,便會覺得自己受到公子的重視,內心頓覺其樂融融。
蒙毅心中明了,重情重義的羯,此刻一定奔跑在趕往塞外的路上。
“金桂樹倒了,羯一定誤以為公子不守信諾,因此捉了公子府的人作為報複。後來發現
是令愛所為,才跟到貴府裏來。”
蒙毅說著,瞟了一眼站在李斯身邊的李若簫,強按心中怒火。
毀了子魚,逼走公子,害羯重又吃人的罪魁禍首倒顯得事不關己一副無所謂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