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隻有相思無盡處
月色溶溶,上有淡墨色的陰影,也許那便是桂花樹,是千百年來吳剛執著的對象,這樣淡泊的色彩恰似大師的潑墨的藝術畫作,薑華披著一身藕荷色蠶絲棉披風在庭院中靜坐,院落幽暗,唯有那株金桂在悲傷地寂靜中散發著濃鬱的幽香,氣人心脾。
空空如也的庭院除了茹蘭一個人外,就隻有滿地月光了,灰白磚瓦牆遮不住遠處的夜幕下黛色山丘,那是太子陵寢上的封土,如今已經滿是鬱鬱蔥蔥的灌木叢。夏天滿是青翠的一片,冬日落木盡了,又剩下灰蒙蒙的一片了。
茹蘭獨自跪在空曠的院落中,麵前設香爐一尊,燭火一對,從案上取了三支香,在燭火上點燃,吹滅,一縷白煙嫋嫋升起,躬身拜了一拜,將香插在香爐中,又把桌上三碗酒緩緩灑在地上。
“太子,我想你了,從未如此想念過你,今天是我回到衛國以來的第一場雪,我似乎有很久沒能和雪同行相伴了。想起過去許多個日日夜夜,我望著窗外心猿意馬,仿佛你就站在窗外,站在月光中似的,彼時的我對窗外有著極其的向往,如今你不在了,窗外,白雪,對我還有什麽意義?”
太子的陵寢旁有一座小村落,這裏的人原是為了給太子護陵才遷徙到這裏的,故而名叫王陵村,如今也有了茶樓酒肆,小販貨郎在這裏走街串巷,買些脂粉絨線之類的。阡陌交通,如世外桃源一般,茹蘭便住在村頭。
這家院子原是一個破舊房設,年久失修,蛛絲滿梁。因這裏能望見太子的墳塋,茹蘭來時,便將這裏打掃幹淨,住了下來。
遠處一位玉帶金冠的男子正站在一家酒肆的閣樓之上,三四十歲的年齡,身穿墨色回紋邊長袍,頭戴包金紫金冠,他正默默的注視著茹蘭院中的一切。他抬起頭來,一招手,身後的侍從便湊過來道:“大都督,要不要現在就把這些禮物送去?”
“我豫遊辦事,是這麽唐突的嗎,你跟了我這麽久,這點規矩都不懂?”
侍從撓撓頭,不好意思的憨笑著,這位侍從名叫賀六,是豫遊府中的一名看家護院的家丁。
關上閣樓的木頭窗子,月光從裝著禮物的箱子上略過,屋內一片黑暗。賀六點燃一盞掉了茬的破魚油燈,用火折子點了半天才著,抱怨道:“大都督,我們又不差這幾個房錢,您何苦要屈尊降貴,住這種破閣樓呢?”
豫遊轉過身坐在一張破舊的月洞床上,道:“這個村子裏,隻有這家酒肆的閣樓,能直接看見她的院子。”說著,伸開雙臂,向後一仰,月洞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仰的太使勁兒,引得木床周身一晃。
“這什麽破床?一股黴味兒就罷了。怎麽還硬邦邦的,著鋪蓋跟鐵似的。”豫遊伸手在床板上敲了敲,發出咚咚的聲響,豫遊翻了個身,抬起兩條腿扔在床上。
這一抬腿不要緊,隻聽哢嚓一聲,床板似塌陷了一塊,豫遊嚇了一跳,忙起身查看,起得急了些,隻覺得身下一空,整個身體便摔在地上,床板脫落,斷成三截兒,揚起一陣灰塵。
“噗!”那賀六猴撓人似的扇著手臂:“什麽味兒啊!”
豫遊坐在地上,伸手去扯侍從的褲腿,怒道:“噗!別扇了!混小子!咳咳。”
“大人,還住嗎?賀六強忍著笑,將手所在背後拚命的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笑出聲。
豫遊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嗆得直咳嗽。見賀六咬著嘴唇,彎著眼睛,分明是要放聲大笑,便憤憤地白了一眼道:“這種破地方,是給人住的嗎,給我換天字一號房,”
見賀六不敢說話,隻是抿著嘴,拚命地點頭,豫遊不由的自己也笑了出來:“想笑就笑,看你那張臉,憋得像番薯似的。”
一夜無話,晨起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聽見一聲雞叫,豫遊便換好衣裳,坐在窗邊,遠遠望著那院子。天字一號房在二樓,隻能看見院中的一隅之地,不見茹蘭的身影,豫遊暗暗的著急。
叫了早膳來,也都是些清湯麵條,糜子麵饃饃之類的粗糧,幹噎了幾口,滿口渣滓,拉的嗓子生疼,實在是吃不下,便倒碗茶來喝,也是酸澀苦楚,難以入口。
兩人在客房中閑的難受,隻得在村落中先逛逛,隻待日中,方才去敲茹蘭的門。
茹蘭消瘦了許多,隻一年沒見,便如風中羸草,形銷骨瘦,如雲烏發上纏著雪白發帶,再沒有別的首飾,竟有幾分多病西施的美感。
“豫遊先生,你怎麽在衛國,是不是主子也來了?”茹蘭說著欠身向外張望,鄉村小路空無一人,隻聽見遠處有牛馬叫聲,近處古藤老樹,靜如書畫。
“怎麽,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豫遊微笑,一身謙謙君子的風骨。朔風吹得腰間荷包流蘇墜子搖搖擺擺。
茹蘭笑道:“見到先生實在突然,可不是忘了,快請進。”說著側身將豫遊和賀六讓進院子。
豫遊踏進昨夜窺視許久的院落,空曠無比,沒什麽像樣的擺設,沒有花草樹木的點綴,牆角一座破舊的石磨因為年久失修,結滿了蜘蛛網。牆角堆放著一把破舊憑幾,和幾塊青石。
“請坐請坐,我這就給兩位烹茶去。”茹蘭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轉身訕訕的笑道:“隻是,山野村落,沒有好茶,二位恕罪。”
賀六瞥見豫遊臉上如癡如醉的神情,再望望茹蘭清麗的容貌,便心中有數,知道豫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大大咧咧地笑道:“姑娘請便,我們什麽茶都吃得。隻怕離了這裏,往後沒得吃。”
豫遊見茹蘭麵上浮現一抹羞怯的紅暈,便故作嚴肅的訓斥道:“別瞎說。”
茹蘭奉了茶,也在花廳坐下,方看見花廳牆邊擺著的箱子,上麵係著紅布。茹蘭笑道:“先生真是客氣了,都是故人,何必帶這麽多禮品,隻管來就好了。”
豫遊接過茶碗,飲了一口,隻覺得滿口又苦又澀,便道:“你之前跟著主子,在宮裏習慣了錦衣玉食,如今日日在這窮苦之地,吃穿用度都比不上從前。如今,我在衛國做官,必不會讓你在吃這種苦。這是些許綢緞,你就這裁衣裳就是了。”
茹蘭抿一抿鬢邊鬆散的碎發,低下頭輕聲道:“多謝先生的好意,隻是奴婢這輩子,都不願再穿綾羅綢緞,如今粗布麻衣,守在這裏,就好像,太子還在世一樣,每天瞧著那封土,也好陪伴太子說說心裏話。”
豫遊聽得這樣的話,心中有幾分悶悶不樂,知她舊情難舍,也不好強求,原為了試探她的心跡而來。見她如此說,再坐下去也是無趣,便寒暄了幾步,匆匆告辭了。
豫遊大步流星,似分秒都不想在此處久留。賀六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口中嚷著:“大人,您慢點,天寒路滑。”
“大人,我的大人啊,行軍打仗您最在行,怎麽到了女子這兒,就這麽沉不住氣啊?”賀六快跑了幾步,拉著豫遊的袖子,笑吟吟的問道。
“我沉不住氣?”豫遊聽得這話,心中又是詫異,又是氣惱,斥責道:“放肆!”
賀六不住的點頭,笑道:“臣有錯,臣的錯,大人,隻不過臣的話是,話粗理不粗的。”
見豫遊若有所思,賀六笑道:“我的好大人,您想想,就算是提親,也得有個三媒六聘,三書六禮的,費盡周折才能抱得美人歸。絕色佳人都是在那月宮住的,哪有那麽輕易就能得到呢?”
豫遊點點頭,側目笑著拍拍賀六的肩頭:“看不出啊,你這十七八歲的小子,男女之情,怎麽比我還懂?”
賀六縮著脖子,伸手摸摸頭,憨笑道:“大人,小的這不是為大人著急嗎。”
豫遊哼的一聲,笑道:“不對吧,你該不是看上本官府上那位嬌娥了吧?老實交代。”
賀六一聽,便滿臉正經,身子也站得直挺挺的,拚命地擺著手道:“大人冤枉小人了,那是絕沒有的事兒啊。”
“哦?”豫遊背過手,笑道:“原想著你開口告訴我是誰,本官就把她賞給你做妻子,看來是我多想了,那便算了吧,往後誰也不許提這事兒!”說著便大笑著,踏雪而行,潔白的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大人,這可不行啊,咱們打個商量行不,就是府裏那位專管酒具的杏花紅,杏花紅啊!”賀六急吼吼的叫嚷著,跟了上去。
白雪皚皚,孤廣的村落,漫天漫地一片白茫茫。輕煙薄霧,衝淡了不遠處的孤塚荒丘。
主仆二人邁著輕快的步子,有說有笑的離了村子,村頭院子的破木板門吱呀一聲打來,一個披著素色鬥篷的女子站在雪地中,遠遠地望著漸漸離去的兩個身影,女子輕倚著冰冷的牆壁,望望遠處不甚清楚的墳塋,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