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相擁傾訴塵世苦
方端義見自己勸不住衛樞,便所性賠笑道:“公子稍待,容臣去籌辦酒席給公子接風洗塵。”
“不必了,方將軍,話已經說完了,我該走了,”衛樞將披風領子上的金絲細帶重新係在領口,她微微一拱手,像一個看穿紅塵的透徹的行者,一個與人世向悖的落寞書生:“方將軍,救命大恩,衛樞記下了,他日如有機會,我必當相報,就此告辭了。”
“公子且慢!”方端義快步橫在氈帳營門,擋住衛樞的去路:“公子,不管怎麽說,舊人離別,一杯酒還是要喝的,再著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吧?稍待,稍待。”方端義雙手攔著,自己背著身子退出了營門。
方端義除了大帳,站在風口裏,猛地被寒風一激,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撓了撓頭談歎口氣,他轉身繞進了中軍帳後的一間帳篷。
方端義掀開帳簾,陽光照在帳中人的背上,帳中的那個人正站在輿地圖前觀察戰況走勢。
“陛下,臣已經照陛下的問話,一字不易的都問過了。”方端義一拱手,盧郅隆轉過身來,溫文爾雅的笑道:“是麽,她怎麽說的?”
“他說……他說,”方端義偷眼觀察著盧郅隆的神情,試探的回答道:“公子說他準備,歸隱山林。”
笑容戛然停留在臉上,盧郅隆平靜的似一潭深水,水麵無風,他點點頭:”歸隱,好想法,好想法!“
“大王,大王您可千萬別生氣,”方端義見盧郅隆的神色愈發冷冽,冰冷的讓人不寒而栗:“公子樞或者是一時興起,隨口說的,待臣再去問他。”說著便轉身要走,卻被盧郅隆叫住。
“她,真的是這麽說的?”盧郅隆怔怔的坐在座椅上,手中緊緊攥著座上一隻金絲鑲玉軟枕,指節攥的發白,淩厲怨怒的神情讓他變得讓人望而生畏,他緊緊咬著牙關,狠狠吐出一句話:“她人現在在哪裏?”
“還在,中軍帳中。”方端義單調的回答道,此時此刻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可以勸阻的言辭。
“叫他過來,寡人要親自問他。”
方端義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像被人攔膝折斷,他急迫道:“大王不可,萬萬不可。公子樞是被貶之人,他若是和陛下起了衝突,結局很難想象。這軍中雖然軍機嚴明,但臣不敢保證沒有五元國的細作,暴漏了公子樞倒是無妨,若是陛下在軍中的消息暴漏,那臣就是有一萬個腦袋也承擔不起啊。”
“寡人隻是想和他談談,”盧郅隆雙手撐在桌案上,歎了口氣:“你去把他叫來。”
盧郅隆一手撐在額頭上,一手懶懶的端起案上的掐絲銀酒壺,斟了一杯酒。他站起身,倚在桌子上,一飲而盡。
衛樞走進帳中,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轉身便走。
“站住。”兩個字的命令堅決的近乎無情。
衛樞盡量平複著自己的呼吸,憤憤的瞥了方端義一眼,此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隻冷冷的回答道:“做什麽?”
盧郅隆放下酒杯,信步走在衛樞身邊,雙目對視,盧郅隆的眼神中洋溢著堅定而熱烈的神采,那種期盼而動人的目光正如幾年前第一次在百玦的湯羹攤旁,所見到的那個神采奕奕的他。他一揮手,方端義應了一聲,將大帳簾幕放下,將帳外把手的士兵都撤到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把守。
盧郅隆輕輕攬住衛樞的肩頭,攬著她走到一張椅子旁:“坐下吧,我們好好聊聊。”
“聊什麽?”
盧郅隆忽然蹲下身子,蹲在衛樞的麵前,雙手緊緊握著衛樞的手,凝視著衛樞的眼睛,仿佛不是在和一個心機叵測的謀臣講話,那神情分明是和一個女人商量一般:“聊聊,我們。”
“我們有什麽好聊的?”衛樞試圖把手抽回來,卻被他緊緊攥住。
“安之,寡人知道,你很累,累了,就歇歇吧?”他真誠的目光仿佛粼粼江水泛著月光的倒影,清明澄澈,又深邃而寧靜。
“是,我正是要去找一個三徑就荒的地方,和這個動輒殺戮的地方徹底了斷。”衛樞的眼神似乎縹緲不定,疏離的讓人望而沉默。
“寡人不準,”盧郅隆說著握著衛樞的手,他攥的愈發緊:“你這輩子也不要想離開寡人的視線。”
“昨天夜裏,我坐在馬車裏,我做了一個噩夢,這是我無數次做過的同一個噩夢了。而且這個夢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可怕。我醒來的時候,四周都是漆黑一片,連一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找不到。當時我就在想,如果我沒有自以為是的逃出衛國,而是嫁給一個武夫,我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兒。“
盧郅隆雙手穩住衛樞的手臂,他的手溫熱而有力:“你後悔了?”
“是啊,我後悔了,每一次殺戮過後我都會後悔,可我每一次都忍住了。可這一次,當我被列國追殺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對世人來說是多麽可怕的一個噩耗,我遭人恨啊!我記得豫遊對我說,在我沒成功的時候,不要去看結果,我堅信不疑。從始至終我都沒有看過,可是我攔不住別人告訴我,我的雙手造成了多大的災難,我的本性是如何的殘酷。”
衛樞的手輕輕搭在盧郅隆的手臂上,眼中的悔恨和愧疚如開了閘的洪水,再也阻止不住:“大王,你把我留在身邊,不就是找了一個靈機應變的殺人工具嗎?我幫你找了許許多多的代替者,他們就在百玦的王城中隱居,你去請他們,放過我吧。”
盧郅隆緩緩的站起身,神情黯然:”殺人工具?“
“是的,如果我不認識你,或許我可以在外麵悠悠蕩蕩,過不多久便回家去了,可偏偏認識了你,是你用花言巧語蠱惑我,讓我平添無數血債,讓我每天被噩夢驚醒,讓我每天提心吊膽,讓我變成一個人人防備的孤臣!”衛樞說著,忍不住的啜泣,她自矜著拚命捂住嘴,死命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她背過身去,隻看見她微微顫抖的肩。
盧郅隆輕輕抱住她,雙臂緊緊把衛樞箍在自己懷裏,貼這衛樞發燙的被眼淚打濕的臉頰,溫然安慰道:“安之,你累了就歇歇吧。”
衛樞緊緊咬著嘴唇,再也忍不住,伏在盧郅隆的懷中不住的抽泣。盧郅隆的臉頰貼著衛樞平滑光潔的額頭,他輕輕撫著衛樞的頭發,手掌掩住衛樞的麵孔。
“寡人在一開始,就沒有把你當過工具。”盧郅隆輕聲說道。
衛樞抬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盧郅隆時而清晰事兒模糊的麵容,他的目光依舊溫存,讓人覺得安心。他笑道:“你要相信我。”
衛樞從袖中取出手帕,將臉上淚水拭去,有些難為情的低下頭:“對不起,我不該對你撒氣。”
盧郅隆拿過衛樞手上的手帕,擦擦衛樞臉上的淚痕,笑道:“沒關係,你敢對寡人撒氣,說明你不防備寡人,這正是寡人所希望的。安之,寡人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很難,寡人專程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見你,也是為了告訴你一句話,不論發生什麽樣的事兒,寡人永遠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他雙手捧著衛樞清瘦的臉頰,說的那樣輕描淡寫:“說到底,你還是一個弱女子,你已經為常人所不能了,寡人不想強求你什麽,寡人也不願意讓你再疲於奔命,你跟寡人回去,卸掉這一身滿男兒裝扮,寡人會好好待你,好嗎?”
衛樞眨眨眼睛,低下頭,急促的呼吸讓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她抿著嘴唇思量了片刻,最終毅然決然的搖了搖頭,她拒絕了。
盧郅隆的臉上刹那間浮現出失意和落寞的神情,他扶在衛樞的肩頭,迫近她的臉頰,凝重的問道:“你不願意?”
衛樞搖了搖頭。
盧郅隆的神情如遭遇了冰霜雨雪在一瞬間迎麵而來,他的手從衛樞肩頭緩緩滑落,如同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一次期盼,如同死了的愛情。
“你就那麽想要離開寡人嗎?”盧郅隆的問話已然沒有了從前的那般堅定果斷,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命運最後的一次祈求。
“不,”衛樞抬起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我們還有未了的使命。”衛樞抿著嘴唇,抬眼望著盧郅隆,堅韌果決的說道:“如果您的話當真,請陛下給這次許諾加一個期限,讓我把未了的使命做完。到那個時候,我也就不愧對於衛國,不愧對於你我的盟誓。如果上天注定我要做一個殺人如麻的角色,那我必須無愧我命。”
“安之,寡人的話自然當真,隻是,寡人知道,每一次的戰爭,每一次的權謀的長夜裏,你內心的煎熬有多麽強烈,寡人不想讓你為了什麽所謂的盟約而備受熬煎。”
“那好,”衛樞坦然的說道:“我們打一個賭,如果這場混戰結束以後,我們各自能夠全身而退,我就回衛國向我父王請罪,然後和他們說和親的事。”
話音未落,隻聽見遠遠一聲傳報聲,是鴻翎急使傳書而至,盧郅隆伸手將衛樞額角碎發抿了抿,清了清嗓子,高聲道:“進來!”
一個背上插著三支鴻翎的斥候快步跑進大帳,捧著一個蠟封信盒:“報大王,梧州失守!”
盧郅隆起開封蠟,取出一張沾了血的信箋,沉默了半晌後忽然問道:“衛陵君和衛都督豫遊各領十萬兵馬攻陷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