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書生許國成戰火
”都督放心,我席間有一學者,伶牙俐齒有三寸不爛之舌。他平素最擅與人辯論,就連上卿金逄都懼他三分。“
聽雷世閣說起金逄都畏懼的人物,衛樞不禁對此人刮目相看,金逄的唇舌已經是文人中的上乘人物,不知而今這個未曾謀麵的名流學者,是何麵貌。
“他是誰?”衛樞立刻被雷世閣所說的人物吸引住。
“梁文生。”雷世閣說起幕中此人,仍覺得洋洋自得,能將此人收入幕府,也算是自己的榮耀罷,他笑道:“當年先王重金留他在雲昭學宮講學,他都不肯,一定要投入帳下,這真是……”雷世閣一番欣喜神色,仿佛是憑借自己的人格魅力以及赫赫軍功吸引了他。
“看來此人誌在拓土開疆啊。”衛樞笑笑,當即說道:“我要見他。”
梁文生立在麵前的時候,衛樞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未見過如此一個風風仙道骨的老人,花白的髭須如秋風落木後的垂楊柳枝般柔軟飄逸,近乎晶瑩,如同罕無人煙的高原雪山上,色若冰雪的雪蓮般剔透。
慈眉善目的麵容有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凝潤,就連臉上的褶皺,都似高山上懸泉流水般柔和。他立在城頭,烈烈東風拂過他的須發,他抬手整理亂發的一舉一動都似屈子臨江,又似老聃宣道。
他信步走來,腿腳靈便,完全不像一個古稀老人,他微笑著向衛樞施了一禮:“幕中門客梁文生拜見鎮國侯千歲。”
“先生請起。”衛樞也回了一禮,笑道:“雷太守說,先生能言善辯,就連金逄也不敵先生。”
梁文生謙恭一笑,如驚鵠掠影,笑容轉瞬即逝,他變得嚴肅而沉著:“都督有何吩咐。”
“眼下,我需要一個人到衛國大營中去一趟,勸說衛國退兵,不知道,先生……”衛樞試探著問道。
梁文生遲暮之年的臉上寫滿了風發的義氣,仿佛自己還是一個誌在高遠的少年,他當機立斷的說道:“都督不必說了,老臣願意去。”
“那你準備準備,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出城?”
“不,”梁文生似乎沒有多想什麽,他直接了當的拒絕,繼而決絕的說道:“老臣現在就出城去。”
“那好,請你告訴衛國都督豫遊,還有陵君,就說百玦願意和衛國修好,從此不動刀兵和睦相處。另外,如果衛國願意退兵,就請豫遊都督把他的夫人接回去。如果執意要打,那就等我滅了他們,把都督夫人送回去。“衛樞笑道:”請先生好好和他們說。“
梁文生應了,再次向衛樞作揖,轉身便下了城樓。
天靖關的城門已經一連關閉了盡半個月,再次打開的時候,沉寂許久的塵埃霧靄渺渺落下。
官道上隻有一匹馬托著一個仙人相貌的老人。
“從未見有人送死還如此積極。”衛樞扶著城樓上青灰磚石砌成的冰涼的牆垛歎了口氣。
“送死!?”雷世閣上前一步,酒壺被他隨手扔掉,摔成了碎片,不幾時,深入磚石的酒水,便結出了一層薄薄得冰霜。他愣了片刻,繼而歇斯底裏的大吼一聲:“你為何害他!”他似是不忍,急於出城把梁文生截回來,轉身便要跑。
“站住!”衛樞喝斷他的步伐,厲色道:“回來!”
雷世閣訕訕的退回來,他背對著衛樞一步一步的挪了回來。周遭很靜,守城的官兵不敢插言,幾乎能聽見雷世閣急促的喘息聲。
“你以為,他不知道自己去幹什麽?”衛樞望著遠處漸漸模糊的背影,低聲對雷世閣說道。
見雷世閣緩緩的轉過身,驚詫的望著自己,他剛毅的麵孔上還寫著惶惑,衛樞平靜的解釋道:“這就是文人的氣概,你不懂。”
“是,我不懂,”他急的麵紅耳赤,聲調也提高了八度,近乎野獸的哀嚎:“那也不能讓他白白的去送死啊!”
衛樞雙手合十,抬起頭,望著瓊瓊蒼冥,曠遠的無雲藍幕:“你說的對,他是一個智者。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也願意為命運做最後的獻禮,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無愧他的名頭。”衛樞垂下手,她為梁文生做出了最後祈禱已經結束,轉而笑道:“就算你去拉他,也拉不回來的。”
“嘿呀!”雷世閣歎了一聲,一拳搗在城垛上:“早知道是這樣,我何必要推薦他去?隨便找個披甲人不就行了?”
“他的死,和一個普通士兵的死截然不同,他是名士,就是文人的榜樣,他隻有死在衛軍中,才能讓天下名士文人對衛國口誅筆伐,讓列國那些居心叵測的謀臣,討不到半點便宜。他這樣做,是想給我一個出兵的理由,”衛樞望著衛國駐軍的方向,頭上旌旗似被風用一隻有力的大手撕扯著,在空中抽搐抖動,衛樞轉過身,深沉的凝望著雷世閣:“他是給百玦一個出兵的理由。”
“理由?”雷世閣不以為然的塞責道:“出兵就是出兵,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還有什麽理由?“
“等著看吧,即便衛國豫遊都督不殺他,他也會自裁與衛軍營地。”衛樞悵然若失的歎了口氣:“百玦素來以仁義昭示天下,出兵都為義兵。而今衛國進犯百玦,是因為有衛英公主的前仇,衛國還算是占理,百玦若是主動攻擊,倒給了列國出兵犯境的理由。如今,他死在衛國軍中,無疑是要用自己的死來告訴天下,衛國敢殺使臣,將帥無道,這就是百玦出兵的理由,明白嗎?“
雷世閣聽的一愣一愣的,他依然不理解梁文生的做法,見衛樞說的似乎在理,便也歎惋一聲:“我去安頓他的家人。”見衛樞仍在城樓上,雷世閣停住腳步,問道:“都督在看什麽?”
“我在等梁文生的人頭。”衛樞立在寒風中,肅穆的神情仿佛是在為梁文生默默哀悼:“他是以身許國的風流名士,衛樞要親自將他的頭顱接回百玦。”
衛樞一直立在城頭,兩個時辰之後,遠處荒漠中漸漸浮現出人影,軍旗,傳來等鼎沸的人生,駿馬的嘶吼聲,兵器的碰撞聲。骨碌碌的兵車聲,伴隨著,高聳嶄新的雲梯漸漸被推到陣前。
“都督!大事不好,衛國十五萬大軍已經逼近天靖關,他們怕是要叩關攻城!”
“都督你看!”
隻聽見身邊一個士卒的一聲驚呼,衛樞順著他手指著的方向望去,一根罪惡的長長的青銅兵戈,上麵跳著一個紅白相間的圓球。未幾,那人到了陣前,將兵戈向衛樞揮了揮,衛樞方才看清,那顆渾圓的白色圓球,是一個沾了血的頭顱,花白的髭須來看正是梁文生。
他竟然死的如此屈辱。
“城樓上的衛樞小兒聽著!速速獻城投降,豫遊都督開恩,可饒爾等不死!”一個不知死活的士兵,舉著梁文生的頭顱,單槍匹馬的前來罵陣,衛國大軍密密麻麻,如同驟雨將至前夕的滾滾烏雲,黑壓壓的一片,翻湧上來。先頭部隊已經迫近到距離護城河外百米之地,
”拿弓箭來!“衛樞一聲命令,身旁士卒捧了弓箭,衛樞一手接過,取了一支嶄新的箭鏃,彎弓搭箭,箭頭對準那罵陣的士兵,士兵見自己正被一隻強弓對著,繼而不到片刻,城頭上布滿了弓箭手,他們手中的弓箭都齊刷刷的指向衛樞箭頭的方向,士兵心裏發慌,生怕自己多一句話,便被亂箭射成篩子。
衛樞一抬手,城頭上的弓箭手也一齊抬起弓箭,衛樞一鬆手,箭鏃如虹,直直摜入衝在陣前的一名禦手,他向左一歪,翻下車來。弓箭手也齊齊脫手,密如鴉雀出林,胡嘩啦啦,亂箭如雨,疾風驟雨,來的突然。衛國軍隊被射到一片,接下來衝上陣前的士卒,都把手中的盾牌舉到頭頂,躲避亂箭侵襲。
“用投石器,投擲魚油罐子。”衛樞一聲令下,城中的高架投石器由三五個人拉著,一關一關點燃的魚油從天而降,摔在地上便是一片衝天大火,砸在頭上,大火便從頭撩到腳,將人烤熟。
衛國架著雲梯,士兵手持盾牌,一邊躲避魚油罐子,一邊躲避箭雨,艱難的順著梯子向上攀岩,那是一場何等慘烈的肉搏。巨大的石頭被一塊塊扔到城下,砸在頭上,頓時血漿橫流,有的直接將頭顱決斷,有的被石頭砸在胸口,胸前肋骨紮進肺子,噴出二兩血來。
橫屍荒野,滿地都是斷指斷腳,碎石野火,把天靖關外原本平整潔淨的一片荒原霎時間堆積得如從人間地獄。
“放箭!”衛樞一聲令下,弓箭手絲毫不吝惜手中的箭矢,一盞茶的工夫便是一百多支。
戰爭是何等慘烈,何等悲壯,想起豫遊曾經叫自己永遠不要看見戰爭的慘烈,而今她才從真正意義上了解了。每一個人倒下去,都意味著一個家庭的破碎,意味著要多背負的一份血債。
“都督!衛國有撤軍的趨勢!他們的隊尾已經向碭山撤退了!”
“出城,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