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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英雄日暮亦西斜

  衛樞立在戰車上,望著百玦銳士如潮水翻湧,奔流浩浩而去,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她緩緩將手握在劍柄上,頃刻間寶劍出鞘:”活捉衛軍主帥!殺!“隻聽得金鼓齊鳴,號角震天,十萬大軍似狂飆突進,似狼群下山,徑直向衛國大營方向殺將而去,衛國大軍刹那間被百玦鐵騎衝散,兵敗如山倒,衛國營地之中,戰車倉皇逃竄。


  衛樞乘坐的車駕也衝上前去,在百玦戰鼓車旁,隻見一人奔馬而來,他搭弓射箭,一支尖利鋒銳的竹箭便想自己刺來。衛樞側身一閃,箭杆從麵前劃過,尾羽拂從眼前掠過,箭頭摜入車駕上支撐涼棚的巴掌寬的木杖。


  “保護都督!”兩邊手持精鋼盾甲的士卒慌忙從上來,擋在衛樞前麵,慌張中,衛樞終於看清了那張臉,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


  豫遊!


  衛樞一把推開擋在自己麵前的士卒,也彎弓搭箭,射箭的工夫還是豫遊教授的,貓教會老虎爬樹的本領,就是貓的死期。拉滿的彎弓如半輪秋月,淒惘悲壯,似從千古史冊中有跡可循。


  想起自己的流亡之路,想起無數次豫遊都像一盞指路明燈,為自己的困惑照亮前途,衛樞的手微微抬了抬,左手一鬆,一直尖銳的箭鏃摜進豫遊的魁纓。他驚詫的一顫,用力將箭鏃拔去,卻把自己的帽子帶了下來,露出漆黑的頭發。


  衛樞搭上了第二隻箭。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要怪,你就怪這大亂之世,怪這你死我活的戰爭吧!“箭鏃脫手的那一刹,衛樞也怔住了,眼見著箭頭穿過他的喉嚨,眼見著殷紅的血液噴薄而出,眼見著他徑直摔下馬去。


  ”都督,衛國主帥戰車在前麵!“


  “活捉主帥!”


  連發的箭弩架在戰車上,密如急蝗,主帥車駕後麵跟隨的鐵騎紛紛倒下,有的人已經摔在地上,被壓得粉身碎骨,戰馬還在前麵嘶鳴奔跑。


  說時遲那時快,十幾隻飛虎爪絆在衛國主帥的車駕上,猛然一拉,主帥車馬當即如同被撕裂的肉食,四分五裂,車輿重重砸在地上,車上站著的人都翻滾而下。


  衛樞跳下戰車,信步向即將成為戰俘的主帥走去,百玦士兵刹那間將周圍包圍的鐵桶似的。


  待到爬起來的主帥和衛樞打了個照麵,衛樞忽然覺得一陣寒凜凜的冷水當頭而下,從頭到腳,血都涼了,手腳發麻。主帥也愣住了,用同樣錯愕茫然的神情望著她,仿佛平行時空裏兩個莫名相會的人物。


  “下臣……不……幸,”衛樞將衛王劍插在砂石地上,緩緩跪了下去,她狠狠咬著牙勉強把這句話說出口,不幸,她確實不幸,眼前的這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不是陵君,竟是衛王。衛樞,抓了一個王。


  “下臣,下臣,“衛樞幾乎說不出話,她的頭腦全亂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是沒有任何準備的晴天霹靂。原本那些引以為知書識禮的外交官話,在一刹那間如雲煙散去,再也找不到分毫。


  “衛樞都督,好一個年輕俊傑。”衛王審視在衛樞的麵容,似是欣慰,似是怨恨,複雜的神情分明寫著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女兒。


  衛樞定了定神兒,強忍著哽咽說道:“下臣不幸,老弱病卒勉強抵擋大王軍隊,謀略不足,讓大王見笑了。”


  “衛都督,你不必過於謙虛,寡人不已經是你的階下囚了嗎?”衛王的話仍舊透著他高貴身份所習慣了的頤指氣使,他左右望望自己手下的殘兵敗將,歎了口氣;”你準備拿我衛國大軍如何?“


  “下臣來的時候,百玦王說過,隻要衛國願意,百玦願同衛國永世修好,臣也以為,而今如此,應當化幹戈為玉帛,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休想!”衛王雙手湊在一起,喝道:“來啊,給寡人戴上枷鎖!送寡人,入獄!”


  那個佝僂的背影著實恐怖,像墓地中顫抖的鬼火,詭異而又滄桑。衛樞示意眾人退下,她解下自己係著的雪白的絲綢鬥篷,默默的披在老人的身上。


  “父王。”衛樞輕輕喚了一聲。那老人顫抖著幹瘦如骨的身軀像像僵硬而粗糙的老樹的枝幹。蓬頭垢麵的老人伸出支撐著寬大袖筒的手臂,那手指猶如竹節喀喀作響。


  “之兒……”像是許多話到了嘴邊上一時又難以啟齒。衛樞握住那雙可怕的手,喃喃低語“這竟是大衛的君王?”衛王哽咽著嗓子撫摸著衛樞清瘦如骨的雙手,莊嚴肅穆的神色如同捧著祭祀社稷的金瓜佛手,那雙手寒冷的如同屍骨。


  “你是最令寡人驕傲的孩子。”?衛樞忍不住雙眉緊促,單膝跪在衛王膝邊,注視著衛王深邃而渾濁的雙目,那是寧靜與安詳,那是無數個日日夜夜,殷切期盼的,久違了的溫暖。


  衛王哭了,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滾滾而下,那是為一個即將消逝的強者留下的悲憫的淚水,那是為自己創造出另一個強者的喜悅,那是對一個強盛時代的留戀,以及親見另一個繁榮國家的欣慰與感喟。


  衛樞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把自己掩埋在衛王如同枯槁的軀幹中。這樣的愜意與滿足是不論攻克多少城池都無法奪得的片刻的歡愉。


  衛樞掏出手帕來與二人拭淚。衛王撫摸著衛樞烏黑光潤的發絲,溫存的說:“寡人的時間不多了,有件事交代。”


  衛樞便端正的跪坐在衛王麵前道:“請父王明言。”衛王有些難以啟齒。半晌他才幽幽的說道:“關於你,你的身世,你不是賢妃的孩子,你是一個宮女的孩子。那時寡人一時糊塗。”


  衛樞嚇了一跳,但心裏不以為然,隻是覺得奇特,這種感覺就像看了一場精彩紛呈的伶人戲。


  “當年賢妃和親,寡人十分愛重。為著先皇一個夢,她很是盼望那個孩子,不想,孩子一生下來竟然夭折,寡人便拿一個宮女的孩子來抵,就是你。”說完,便仰天苦笑。


  “這就是命,這是天意要你我二人在這樣的環境下相見。”


  人生如夢一場。


  衛樞忽然感到從前不以為然的優越感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地破碎的瓷片,自己是如此低微脆弱,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命運的底線煙消雲散。天命注定有一個驚天動地,並不是自己,然而最終做到的還是自己。


  “父王,孩兒一定救你出來。孩兒這就去麵君。”說罷轉身便要離開。“天命。”那是衛王對於世事滄桑的苦澀而辛酸的結論。


  然而,這並不是命運捉弄,每一個強盛的時代終將消亡,新舊更替自然變遷無可避免,時事造英雄,而英雄又豈能不被時事左右?


  “之兒,”衛王輕聲哽咽著叫住她,悵然若失的問道:“你太子哥哥的兒子,公子伯元,他在百玦還好嗎?寡人,寡人想見見他,還有些事兒要交代。”


  他的神情十分淒迷肅穆,似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衛樞強忍著眼淚,麵前笑道:“父王,你不必如此悲傷,孩兒一定會救您出來。”


  “叫他來見見寡人,要快!”


  “是。”


  衛樞出了囚室,仿佛是見到了兩個世界,她深吸一口氣,對雷世閣吩咐道:“你現在差人將戰報送到大王手中,將我們這邊的戰況說明白,再問問陛下,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雷世閣轉身要走,卻被衛樞叫住,她的態度和軟了許多,似是在祈求商榷:“記得在戰報中多替衛王說幾句好話,他願意和百玦修好。還有一件事,他要看看衛公子伯元。”


  “大人,下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雷世閣未等衛樞回答,便直截了當的說道:“你應該直接去麵見大王,我隻報戰報,不是送萬民傘的。這些話應該是您講出來,這不是我天靖關駐軍的事情,我們並不像饒恕犯我邊境的罪人。“說著一擺手,揚長而去。


  趕奔梧州行宮前,天靖關的戰報便送到盧郅隆案上。盧郅隆早知衛樞要來求情,故意不見,衛樞救人心切,便要闖宮,宮人攔她不住,她便就橫衝直撞的闖入郅隆的書房來。郅隆見她滿臉怒容,是帶著火氣來的,便並退宮人。


  盧郅隆笑道:“讓寡人看看,這是誰冒犯了咱們衛大都督的神威啊?”


  衛樞見盧郅隆帶有調侃意味,便稽首施禮道:“臣懇求陛下饒恕臣父。”


  盧郅隆收斂了笑意,他已經從衛樞的話語中捕捉到一個細微的異常,那便是衛樞的張皇失措。


  “你父親的事情寡人已經知道了,”他站在一張沉香雕花八仙桌旁,將桌上梅子青釉茶壺倒了兩杯,將一杯遞給衛樞道:“安之,如果你是寡人,你會怎麽選?”


  衛樞垂頭低聲道:“殺。”


  盧郅隆幹笑一聲道:“道理你全都明白,你叫寡人反著選不成?”衛樞是願意與郅隆將心比心的。但眼前的事情,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衛樞跪拜道:“臣誠知大王之意,臣明知陛下不會同意,但為人子女,焉有不盡孝道之理?”


  盧郅隆道:“平心論,寡人謝你。你想要什麽都是你應得的。你就沒有別的願望了?”


  衛樞搖搖頭,無奈道:“沒有了。”


  郅隆惋惜的望著衛樞,扼腕長歎道:“那寡人就愛莫能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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