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琴僧
那僧人身材高大,隆鼻凹眼,膚色古銅,全然是與衡州男子不同的胡僧樣貌,裝扮亦是不同,他頭頂點著戒疤,手撚金剛子,身著淺黃色天竺傳統的托蒂服,上身偏袒右肩,露出小半身結實而的肌肉,而那身上纏繞的軟軟而寬大披帛又顯得慈悲,褶皺暗紋間流溢著祥和的氣息。
這樣的打扮與修為,自是小天竺的得道高僧,李魚兒恭敬道:“敢問禪師尊稱?”
僧人雙手合十道:“貧僧迦南,未知檀越可是百花門下弟子李魚兒?”
李魚兒點頭,她心下已猜到幾分來者是誰,口中略帶歉意道:“原本是早該代家師參訪禪師的,卻是要勞煩禪師前來。”
迦南不語,望向山下那片水澤端詳了片刻,神色略有些惋惜道:“檀越初來此地,為何不上小天竺一訪?此處地氣不穩,檀越所花費的功夫恐怕要白費了。”早在兩年多前,迦南就有接到曦和的符書,請他拂照即將來豐石邑修行的弟子李魚兒,隻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人,直到太素璧雍大陣幾近完成,他才感應到大陣法氣息,匆匆趕來。
李魚兒笑道:“禪師是說此地不久之後將要發生地震麽?”
迦南略有些吃驚,見李魚兒似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便道:“貧僧不解,還請檀越指教。”
李魚兒搖頭:“指教不敢當。”她望向那片水澤,“此陣無水不成,待他日水深之後又難埋石,所以此時埋石,最是理想。”
迦南道:“檀越的意思是此地將成湖泊?但我觀檀越的修為似非水係,此地恐怕終究不太適合。”
李魚兒道:“大師高見,我的確不是修行水係的,隻是五行之道,彼此並非孤立,在一定條件下可相互轉換,此地群崗遮掩,他日若成湖畔,其湖澤如鏡可映天,能顯相者即為火,本體雖為水,用之卻為火,亦如七弦,雖彼此獨立,但彈奏時,或是成陽春角木之曲,或是靜謐如冬雪梅花。”
迦南道聞言頗有感慨:“看來檀越亦是擅琴之人。”
李魚兒道:“禪師讚謬,晚輩並不會琴,待他日鏡月湖初定,還要向禪師請教。”
曦和曾言,琴之一道可學者甚多,這位迦南禪師便是曦和為她安排的教琴先生。但迦南似乎並不知情,驚訝道:“貧僧昔日學琴,正是令師所教。”他原本以為曦和傳訊與他,隻是要他代為關照一下李魚兒,卻沒曾想李魚兒竟是要向他學琴。
李魚兒看著迦南一臉疑惑,心中搖頭,暗暗道,師父的人情可不好欠,誰知道是不是一個坑。李魚兒解釋道:“我身負師命而匆忙下山,無暇習琴道,所以隻好向禪師討教了。”
迦南撚了撚金剛子,略略苦笑道:“昔日令師解我鏡花水月之惑,即使如此,貧僧也隻好以鏡花水月相還。”
李魚兒微微一笑:“多謝禪師成全。”
誰也不知兩人打得是什麽禪機,迦南又略寒暄了幾句,將金剛子上一枚回音鈴拆下,交於李魚兒算是信物。李魚兒恭敬接過後,與迦南道別,繼續飛去水澤埋石頭,搭建太素璧雍大陣。
這一日李魚兒終於落下最後一塊白石,隨著這塊石頭落下,她心底的大石也落下了,在淤泥底成形的方圓大陣,開始彼此呼應,氣息流轉。
望著這成果,她不禁想起當年初到百花門,打掃清漪園凶宅的情景。而這次要打理的是一片荒地,雖然運氣依舊不怎麽好,不過梳整之後,她還是頗有成就感。之後便隻要等待那場地災異變過後即可,於是她暫且回到了楊樹村陪伴照顧王三娘。
隻是,這次回到楊樹村時日頗長,她心裏竟隱隱升起不安來,她運氣向來不太好,應該不是一個能坐著在家裏享福之人。所以,就這麽在楊樹村靜待風雨過後,好像不是她能享受的福氣。
看著雲氣,推算著時日,李魚兒最終決定還是飛回月亮山,親眼見證這場山搖地動的巨變。
抵達月亮山時,地震已過,激烈散發的地氣上蒸入雲層,攪合成無邊無際的雲雷籠罩著整個月亮山,更是在雲雷的中心區域卷下一條颶風,卷盡飛沙走石,浮草紛紛,隻怕這一場過後,月亮山中心那片水澤周圍盡是一片荒蕪。
李魚兒還是第一次打開心識觀看這樣壯烈激動的天怒之威,隻是若以真心觀之,此際盡是天地交融五行互轉,全然不似人間喜怒帶波動著人心。她很快便看到了在水澤中心有一名少年,這名少年卻是她眼熟之人,墨天機。
在百花山見他時還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臉上猶帶嬰兒肥稚氣未脫,此刻已然是長開了,他昏迷中,大半個身子陷入沼澤,又好在是昏迷中,身體呈放鬆狀態,才沒整個陷入,他緊閉雙目的樣子帶著一絲倔強。
李魚兒很是意外,此人竟然在此處出現,那時墨天機因為拆下狩天弓器靈,而被魔氣所傷,此後就被帶回墨家閉關療傷。為何此人突然出現在這裏?而李魚兒隱隱感到那強大的器靈,墨天機竟然帶著狩天弓器靈跑來此處?不容多想,李魚兒閃身向狂風而去。
這三年,她已突破至靈術中的神遊太虛境界,所以穿過颶風到還算輕易,風眼中心也是一片平靜,與周圍的急速旋轉的氣流形成強烈反差,隻是這平靜恐怕維持不了多久,隻怕是這颶風移動,下一刻風眼所在處就要變作狂風暴雨。
可惜李魚兒的夢裏術雖能在此穿梭自如,卻難以救人。她心下焦急,自己的內丹隻是煉氣初階的程度,完全不能抵禦這樣的颶風。遲疑間,颶風開始移動了,李魚兒哀歎著果然背運,扶起墨天機準備嚐試衝出去。
突然一道金光閃過,迦南出現在李魚兒麵前,伸手扶過墨天機。李魚兒不禁鬆了口氣,道了一聲:“有勞禪師了。”隨即化作一道輕煙消失在風眼中。
迦南緊隨其後,架起墨天機,化作一點金光也閃出了暴風範圍。
迦南幾番渡氣,墨天機猶自昏迷,看來傷勢不輕,迦南不得已將他帶回小天竺的蕉鹿林。李魚兒則守在那片風雨之側,以防有人再次誤入。
狂風暴雨七晝夜,天地不和之氣,似是盡已發泄,開始轉為綿綿不斷的小雨,原來的那片水澤已成湖泊,隻是波瀾渾濁,想是地下暗河初通,衝入許多泥沙,李魚兒禦劍細雨中,撒下無所夏至數九草種子,乘著季節即將入夏,以夏至數九草的靈力拔除此地瘴氣。
又過數月,恰是入秋,湖水因著秋氣肅殺,終於呈現出一片清明之象。
這一小片山河整頓,竟是足足花費了兩年半的功夫,隻是此時的鏡月湖畔,除了一些枯敗的夏至數九草外,再也沒有的植物,光禿禿的泥色看著甚為淒涼。
就在一個淒涼的深秋月夜,迦南應李魚兒的邀約來至鏡月湖,他身邊跟著一臉肅穆沉默的少年老成的墨天機。
李魚兒見迦南到來,微微頷首行禮,迦南也衝她微微合十。兩人之間似有一種默契,李魚兒在月下化煙而去,隨即湖心煙起,李魚兒淩波踏湖,慢慢幻出赤鯉祭杖,那一刻波瀾微起,墨天機放佛有一種錯覺,覺得天地間的星辰似乎晃動了一下。隨即迦南淩空盤坐,一聲琴音扣人心弦。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到太乙神式,那嬌小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天地之中,歸為虛無,叫人看著,心底亦有一種想要回歸虛無的渴望。赤鯉祭杖在李魚兒手中,流轉星光,而迦南的一曲鏡花水月,則似從湖底召喚出了微微地光,與天空流曳下的星光交織成一片,映照得湖畔周圍泥色的地微微發白。
很快湖麵的星光被攪動,在湖水下映出方圓互套的,以靈光勾勒出的太素璧雍大陣,同時在李魚兒的腳下升起一丈寬的水柱,宛若那應星峰上的天辰台。瞬間月亮山上所有的白石都泛出微光,與陣法呼應,結界刹那流通整個月亮山,形成封山大陣。
通常封山大陣會分為三個層次,外層覆蓋五十裏至百裏,此結界不為阻擋危險,隻為感應出入的人是否有異常的氣息,比如魔氣、邪氣。
第二層的結界,通常在方圓十裏至五裏,普通的凡人到這個範圍已是不能接近,會自覺繞開。最強的一層結界與禁製自然是修士聚居之所,好比是房屋大門,不讓人輕易入內。
若是名門大派的封山大陣會更加複雜,也會有更多層次變幻,但一般來說,像月亮山這樣一個封山大陣,總要不少高階法寶,耗費些許人力才能做起來。
可使用夢靈術驅動的封山大陣,並不需要強大的靈力,整山隻有些許微弱靈氣的白石正好可以作為媒介引動淡淡的靈氣,將結界鋪開,陣法層層向裏收束最強處,也就是李魚兒花費兩年時間鋪設下的太素璧雍大陣。
但若無太乙神式的驅動,這太素璧雍大陣也隻是靜靜埋在湖底淤泥裏,散發著令人難以察覺的微弱靈氣。總之,整個封山大陣的存在感很低,反倒不引人注目,也不會讓人產生想要靠近的欲望,想必往後的日子也是清靜。
布陣結束後,那水柱祭壇嘩啦一聲散去,濺起無數水珠,李魚兒則又是化作一道輕煙消散去,再度出現時,已站到迦南與墨天機身邊。迦南琴音仍是意猶未盡,李魚兒和墨天機便靜靜站在他身邊,聆聽著這太古之音。
琴聲終止,迦南抱琴而立,向兩人行禮。李魚兒亦回禮,隻有墨天機在一邊發愣,李魚兒道:“此番多謝禪師襄助,來日晚輩恐怕還要多番叨擾。”
迦南則感慨道:“檀越莫客氣,昔日我與令師相交,卻是無緣一觀奇術,今日著實開眼。隻是眼下……”迦南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看向墨天機道:“這位小檀越……”
李魚兒接過迦南的話頭道:“墨天機,你要留在這裏麽?”
墨天機聽李魚兒叫他名字,愣了愣,隨即又想著約是迦南告訴她的,於是點了點頭,然後又低下頭,他似乎是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解釋說明這一切。
李魚兒道:“我可以不問你想要留下的緣由,但是此處已被我下了封山大陣,若非我門下不得隨意駐留,你……可願拜我為先生?”
墨天機聞言又是驚訝,隨即又覺得李魚兒說得在理,隨即似乎陷入了猶豫中。
李魚兒道:“你身懷狩天弓器靈,其實最好是回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