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八乙女篇☆(三)
本篇為八乙女篇,一二三四,四篇均主要為八乙女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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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6:00,夢想港。
除了高木以外,正式組全體成員到位。
“雄也因為兼職,抽不出身,我代替他來。”我稍作解釋,大家默默點頭,不予評論。
缺一人的正式組,開始了有史以來氣氛最沉重的短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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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來可能會傷到大家,但我也已經無法隱瞞。那個地方,是中國,大一理論課上,教練給我們介紹過的足球強國。
這真的不是我一時興起做出的決定,反腐抽查以後,我就有了這個打算。
那些嘲諷,我全盤接下。是我的不對,是我讓球隊蒙羞了。如果換成其他球員,一定不會和其他三支球隊有這麽大的差距。是我拖了大家的後腿。不管是不是被人下了套,既然被抽中的是我,我要為我所在的隊伍負責……”
岡本的聲音,在暮色裏悠悠回蕩,伴隨著其他細碎的躁動。每一個人的眼裏,都是複雜的語言。想安慰點什麽,又想反駁點什麽。如今自顧自地離開球隊,就算是為隊伍負責了嗎?旁邊的藪拍拍我的背,我才忍住沒有打斷他的話。
“……之前沒有動身,是因為正在打仗,國家之間的關係過於緊張。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關工大下周就會給我們分配工作,生活正在一步步地邁入正軌,我也覺得,是該考慮我自己的事的時候了。雖然不是一時興起,但今天的出航,是兩周內臨時做出的決定。這兩天海關管得不嚴,是出去的好機會。”
隻聽“嘭——”的一聲,沉悶的槍響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炸開!我站起身,看到了朝向偷渡者的槍口。青煙從水麵升起,死者的血慢慢匯入海洋。這樣的畫麵,在逃荒的路上,並不罕見。
“沒事沒事,隻要不反抗,就不會開槍……”我們已經從血腥的畫麵中緩過神來,岡本卻還在絮絮叨叨地解釋一些我們根本沒有問的問題,聲音低得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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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個地方,我們就不得不打斷他一下了。我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一起度過十年光陰的隊友,這點默契,大家都有。這種冒險的行為,不管出於什麽目的,不管出於什麽理由,我們絕不允許!國際關係依舊緊張,他所謂這兩天管得不嚴的海關,在我們的視野中放了槍,我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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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了,請聽我說下去好嗎?”他可憐巴巴地懇求我們。在眾人的責備聲中,用他平時找借口那樣輕微的音量懇求我們。“我要做的事確實是偷渡,但是為了這個偷渡,他做過準備。”他指了指船上的那幾名洋人,“那幾位,是英國的商人,是我父親經商時認識的朋友。商人或許是給人很不靠譜的印象,但給足了錢,事情就不會難辦。而且歐美的商人,海關不敢造次。
這趟船,就是開往香港的。那幾位商人,也是目前定居在香港的英國人。因為語言不通,我不會深入內地。但既然英文是香港的官方語言之一,我想,交流應該不成問題。而且我了解到,中國的漢字中,很大一部分跟我們的日文很像,我應該能看懂個大概。偷渡過去以後,就扮成常年生活在國外、已經不會講中文了的華裔。我日語,又向來不那麽好,意外發生的時候,冒出來的大概還是英文吧,應該是瞞得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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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相信了這不是他一時興起的說辭,這確實是經過充分考量的計劃。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平時看起來不太能幹的他,竟然會有如此宏偉的計劃,還真是長大了呢。感到欣喜的同時,心疼的滋味也在向我襲來。自打仗開始,海關便一直如此,他擁有這樣的人脈,擁有這樣的財力,或許很早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吧。我甚至隱隱地猜到,他之前沒有離開,可能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那些來看球賽的觀眾,為了那些戰爭期間把完整球隊當作精神寄托的觀眾。直到現在才決定動身,真的是非常溫柔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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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躁動慢慢歸於平靜。岡本結束了我認識他以來最長的發言,帶點困惑地看向我們。
那個時候,大家努力地對他微笑,努力把關注點放在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有意去忽視他即將遠行的現實。我們知道,這樣偷渡出去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他考慮得再周到,也不會去思考出去以後再怎樣回來的問題。就像我所知道的逃難一樣,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就不會再回頭了;偷渡一旦成功,也就不會回來了。我幾個小時前做的猜測沒有錯,反腐風波對他的影響太大太深了。其他隊員的冷嘲熱諷,自家隊友的直白安慰,都給他造成了難以承受的壓力,一直覺得是自己讓球隊蒙羞至今,相處得太辛苦了。雖然我們很想勸他,願不願意再跟球隊一起踢幾場球,再參加幾屆全國聯賽,等球隊解散了以後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或許到了那個時候,可以不再需要用偷渡這樣的方式。但想起早在上理論課的時候,他便是湊在講台旁、問有沒有機會在暑假期間去中國拜訪那裏的球隊的學生之一。早在那時,他就有了那樣的向往,這麽多年過去了,可能都已經變成夙願了吧。到嘴邊的勸說,終究沒有說出口。
大家靜靜地在海邊圍坐成一圈,初冬的冷風吹得人抬不起頭。但也不敢貿然生火,害怕引來其他人的目光。船上的一個洋人喊了一句英文,岡本跟過去交談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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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洋商,”藪安心地喃喃自語,接著,又有意抬高了音量,“洋商好啊。”
“現在才不是你追憶初戀女友的時候!”我故意對他發脾氣。
但凡知道,藪在童年時邂逅過一個外國女商的隊友們,都不由得揚了揚嘴角。隻是那些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隻是為了笑給對方看一樣。直到岡本再朝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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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譯給我們聽:今天已經過了還能出海關的時間,商人們決定明天一早出航。我們明白了,這是最後一個晚上,紛紛沉默地點點頭。低頭的瞬間,我的眼淚落在了十指交叉的雙手上。
十年前,借著秋雨掩蓋自己的淚痕。十年後,恐怕又要借著暮色隱藏心裏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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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以後,還是會想起我們的吧?”我做了那個把大家拉回現實的人。我不是有意為之,但我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正在流逝。到了明天早上,他就要去海的另一邊,一個遠到我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藪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不是當然的嘛,不然,他為什麽要把我們所有人留給他的東西統統裝進行李箱呢!偶爾想念一下大家就可以啦,畢竟年輕時,一起踢過十年的球。”
“是啊,岡本留給我的東西,我也一定會好好珍藏的哦。”知念努力地朝天看,不自然地絞著手指。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胡扯著,好像這樣就可以安然度過這個無法釋然的夜晚。我們話多的自然帶頭說,平時話少的,也在拚命發言,就怕空氣突然冷下來,冷到讓人發顫。
那些還在訓練的日子裏,越是吵鬧的短會,我們便越是惡趣味地偷瞄不知所措的岡本,他不是毫無想法,但常常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而幹著急,隻能慌張地用眼睛向我們求助。注意到了以後,我們會好心地把話頭接給他,“來,難得岡本有話要說”,就像現在這樣。
“那個……”
通常來說,按照岡本的日語水平,要為他預留三秒左右的時間,而我們也可以利用這個空檔思考如何去圓緊隨其後的冷場,不管重複多少次,哪怕是最後一次: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我,我還是準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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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也就冷場了一秒鍾,所有人都“轟”地一聲站了起來!一個接一個撲倒岡本!比起考核時的大家對他的溫柔,此情此景用多少個“殘暴”形容都不為過。
“你小子賠我眼淚!”
“你嚇死老子了!”
“是你們在嚇我好嗎?我以為是你們不要我了!”轉眼間岡本成了最委屈的那一個。
“到底是誰不要誰啊?”
“我也在想他是要回來的呀,你們一個個都在跟他永別的樣子!”伊野尾一邊擦著眼睛,一邊又擺出一副自己早就知道了的模樣。
“所以到底誰是第一個說岡本不會回來的?”
“八乙女咯!”手還搭在我肩上的藪,就這樣把我賣了。
好的,怪我。
確實怪我,是我想得嚴重了。但實在是太激動了,激動到什麽話都說不出!
“所以,剛才,我是聽大家都一片死寂,在反思哪,哪裏沒有表達清楚,”岡本磕磕絆絆地向我道歉。
我拚命搖頭,把接岔了的話頭交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