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淥水亭畔
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西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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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容若《淥水亭》
內務府一年一期的選秀平素裏都在八月,今年適逢戶部三年一期的選秀,尊卑有別,未免犯衝,便挪到了三月裏。如今已是正月下旬,離選秀之期愈來愈近了,秋氏和覺禪太太日日為芝蘭入宮拾掇細軟,私底下婆媳倆為入四執庫一事操碎了心。而阿布鼐卻一副胸有成足的樣子,對芝蘭的管教也鬆了些,還特意囑咐女兒餘下的月半裏盡情遊玩。芝蘭寤寐企盼的都是龍抬頭之約,除了邀銀月逛逛集市,繡繡帕子,便是窩在家裏臨帖描紅。
這日一早,覺禪太太和秋氏正忙著針黹,芝蘭正教嘎達識字,忽聽院外有人敲門,嘎達蹬得跳起來,歡欣雀躍一路小跑迎到了院門口。
“這孩子許是在家悶壞了。”覺禪太太笑著搖搖頭,手指顫巍巍地撚著線頭,半眯著眼,正對著窗口穿針引線,道,“哎,老咯,不中用了。”
秋氏和芝蘭聞聲便爭相接老太太手中的針線。覺禪太太一把將針線收進懷裏,頑童般地嬉笑道:“我得自己來,你們呀,一個有眼疾比我這把老骨頭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呀是馬上要離家咯。我呀,隻能靠自己咯。”
“太太說的哪裏話,我便是離家再遠呀,也記掛著太太。”芝蘭把手伏在覺禪太太膝蓋上撒嬌道。
老太太撫了撫孫女的額頭,一臉慈祥,輕聲說道:“芝兒啊,無論以前太太說過什麽不中聽的話,太太心裏都是疼你的。你阿瑪疼你疼到心坎兒上,把家裏最好的都留給了你。太太不是偏心你哥哥和弟弟,我隻是……”不及說完,一滴淚水落到了芝蘭額頭上。
“太太,您別傷心,您疼我,我全知道。”芝蘭慌慌地替老太太擦著眼淚,急急安慰道。
“都是太太的錯……原本你爺爺任內管領,兢兢業業,家境雖不富貴,但豐衣足食,一家人齊齊整整,開開心心。當年要不是我生了頑疾,花費無度,你爺爺也不會鋌而走險,覺禪家也不會被貶辛者庫。覺禪家老祖宗那輩就投靠了太宗皇帝,雖不是貴姓,好歹也是上三旗包衣……都怪我……哈坦上了沙場,你呢頂著罪籍在宮裏隻有當奴才的命……我是個千古罪人呐……”覺禪太太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秋氏也急急上前安慰,隻是大家心下都明了,老太太恐怕又得自責傷心好長一段時間。哈坦出征離家時,老太太日日以淚洗麵,夜夜跪在佛堂向祖宗靈位懺悔。過去的十多年光景裏,老太太內心未得片刻安寧,除了與老姐妹敖拉太太能說上幾句貼己話,平日裏甚是沉默寡言。而像今日原是破天荒地想嬉鬧逗孫女樂樂,卻不料複又往事提起,又一次跌進了傷心的漩渦裏。
嘎達蹦蹦跳跳地進了屋,不料卻見到滿屋子眼淚,愣在了門口,噙著淚兒嘟著嘴,半晌才拖著步子,怯怯地將一張拜帖塞進了芝蘭懷裏。拜帖原是納蘭容若派小廝送來的,邀芝蘭三日之後赴別院以文會友。原本芝蘭對那位傳說中的江南才女甚為憧憬,隻是如今心情跌落穀底,興致索然。
三日之期轉瞬即到,納蘭府的馬車早早就候在了門口。秋氏送女兒和嘎達上車,心底卻湧起了一絲莫名的恐懼。女兒自頒金節歸來,人生際遇朝夕瞬變,結交的皆是王孫貴胄,出入的皆是金雕玉砌之所,或許旁人看來豔羨,而身為至親,秋氏卻著實擔憂,女兒的際遇實在禍福難料。
“姐姐姐姐,聽太太說,我們這是去首輔大臣的別院。首輔大臣比王爺還要大嗎?”嘎達伏在芝蘭膝蓋上,奶聲奶氣地問。
芝蘭搖搖頭,笑道:“首輔大臣很大,卻沒王爺大。”
“今日銀月姐姐怎麽沒來?廣泰又不在,等會姐姐肯定沒功夫理我,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銀月姐姐要是在就好了。”嘎達歪著頭,嘟著嘴,喃喃道。
芝蘭撫撫嘎達接不上話,這幾日猶豫許久,終是未邀銀月同行。銀月的心思自己已明了,隻是且不論家世懸殊,單是那位江南才女,想是銀月也不願去的。
想及此,芝蘭的心不禁緊了緊,滿族一向重視門第,且有良賤不婚的傳統,縱然兩情相悅,礙於門第、勞燕分飛的慘劇在旗裏司空見慣。而富察--此刻,芝蘭才恍然自己對富察的家世背景、婚配與否竟一無所知,頓時心下淩然,隻是憶及寶珠洞,卻複又覺得一切都不重要,自己心念的不過是那股暗香、那道劍眉而已。
鍾情富察那般的男子,芝蘭已知一夫一妻隻是癡想,以家世背景自己能被納為妾侍已是萬幸,而自己果能承受這些嗎?即便自己願意與其他女子同事一夫,便可如願嫁入富察府嗎?芝蘭頓覺寒意襲人,緊緊摟住了弟弟。
不知覺馬車已停了下來,小廝輕輕撩起了簾子:“格格,我家爺已在門口候著了,請格格下車。”
芝蘭牽著嘎達探出頭來,車下伸手來迎的居然是位女子,但見一襲清綠長裙飄逸,小袖衫領子袖口皆繡著花式,似薔薇又似月季,清然靜寂卻分外俊逸,雲髻峨峨獨以朱釵為飾愈顯清零,淡眉明眸,丹唇皓齒,略施粉黛卻別樣昭華。
傳說中的這位女子,果然清麗脫俗。芝蘭嫣然,輕輕搭在迎來的纖纖玉指上,不遠處容若正會心淺笑。
“納蘭少爺多番提起姑娘,今日一見,真似九天仙女下凡。”芝蘭撫撫發鬢行了女子問候禮,笑語恭維道。
“格格謬讚了。”眼前的女子微微屈膝,想是漢人的禮數。
“這位是江南才女沈婉,這位是覺禪格格芝蘭。”容若笑著迎上來介紹道。
“姐姐姐姐,這兒可真美,瞧,那邊的山。”嘎達跳下馬車,指著別院後麵鬱鬱蔥蔥、逶迤連綴的山峰,樂滋滋地喧囂道,竟是半點禮儀都沒顧上。
“在家可是怎麽答應姐姐的?”芝蘭俯腰摁住嘎達的肩膀,佯裝生氣地質問道。
嘎達嘟嘟嘴,一副不服氣的模樣。這孩子自頒金節之後隨芝蘭四處走動,或許是見了世麵,已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羞澀,偶爾還有些任性妄為起來。
“嗬嗬,孩童就該天真浪漫,無拘無束,太多禮儀就失了童趣。”容若走過去撫了撫嘎達,便吩咐小廝帶下去四下遊玩,好生照料。
芝蘭環顧四周,笑著寒暄道:“對容若的雅居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是依山伴水、人傑地靈的寶地。”
“嗬嗬,那得領你好好瞧瞧,這玄妙都在院子裏。”容若並不客套,領著眾人便進了院門。
初見庭院,與一般的官家別院無異,朱邸紅樓,長廊逶迤,隻是靜謐間忽聞流水潺潺,芝蘭環顧四下。容若笑而不語,沈婉指指腳下。芝蘭探出長廊,原是別有玄機。
廊下中空,鑿有水道,流水澶湲,長廊兩旁茂竹夾道,佐靜添幽。一襲冬風惹得翠竹聲敲寒玉,和著潺潺水聲,恰似琴瑟和鳴。溯水遠眺,但見小橋流水,亭台樓閣,紅梅垂垂皓態孤芳,溪水盡頭竟是蒼蒼鬱鬱,苑囿青山渾然相接,並無圍牆阻隔,借山成景借水生靈。
芝蘭深深吸了口氣,嘖嘖讚道:“此山此水隻應天上有,容若原是‘聽風聽水作霓裳’,難怪文思泉湧,譜下了如此多的好詞。”
容若笑道:“好詞愧不敢當,偶爾抒發心意罷了,這邊請。”
三人過了橋,循徑而下見亭台斜露,背倚奇峰疊嶂,麵朝一泓池水,花木蔥蘢,曲徑清幽。雅室內,絲竹案牘、書畫瓷器、刻石古錢滿目琳琅。
“隨意坐吧,今日就我們三人,已備下薄酒,定要開懷暢飲一番。”容若招呼二人坐下,見時下兩位女子皆有些許拘束,複又說道:“今日既是朋友相聚,就別見外了,直呼其名,暢所欲言便好。”
沈婉望著容若欣然點頭,明眸熠熠,轉而牽著芝蘭坐下,說道:“容若早先提起葬雪一事--”不禁莞爾,頓了頓說道:“我便覺得與妹妹定會投緣,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我也這麽想,婉兒姐姐是幾時來京裏的?”芝蘭笑問道,當下驚訝自己竟會對初識之人如此親昵。
“已快半年了。”沈婉提壺斟酒,抬頭望了眼對麵的容若,笑著答道,“我本住在江寧,去年夏天,爺南下到了江南,我們便認識了……後來我便隨爺來了京城。”
芝蘭愣了愣,愕然地盯著容若與沈婉,頓時又覺甚是無禮,慌忙低頭,假意端詳各色點心。
沈婉並不介意,清然說道:“我本是秦淮河畔的一名雅妓。”芝蘭更驚,猛然抬頭,不料與沈婉的眼神不期而遇,那雙眸子雲淡風輕,竟無半點波瀾。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容若望著沈婉動容地寬慰,兩人會心而笑。
“身世不由人,我但求此生仰俯無愧於天地便可。本不該與妹妹說這些,隻是覺得知己之交,必要坦誠相待。若是妹妹……我也不會怨怪。”沈婉淺笑,眉角瞟了眼芝蘭,繼而神色凜然,恰似長廊一角傲雪淩霜的紅梅。
心仿若被輕輕牽動,芝蘭不禁撫了撫沈婉的手背,動容慨歎:“身世不由人,我又何嚐不是?隻是我卻少了婉兒姐姐這般榮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從容。方才我是說錯了,姐姐不是九天仙女,應該是一朵清蓮。”
“哈哈……”容若笑道,“清蓮好,水中君子,正是這淥水亭一景。”
沈婉笑靨如花,竟泛起一縷緋紅。芝蘭心下羨慕,瞧這別院引水而建,便知容若必然慕水之德,以清蓮相喻,難怪婉兒姐姐……此般心有靈犀,兩心相悅至此,今生足矣。
“芝兒,依我看來妹妹才是那天山雪蓮,玉潔冰清,意氣舒高潔。不被世俗羈絆,誠心與我相交,這等胸襟便是萬千君子不及。”沈婉舉杯一飲而盡。
三人低吟淺斟,沈婉從秦淮河畔訴至書香門第、家道中落誤入風塵,芝蘭從哥哥出征聊到祖母心結、姓氏罪籍,容若自斟自飲,雖是無言,卻勝過“誰念西風獨自涼”的落寞清寂。
芝蘭從不曾如此縱情盡興,離別時已醉酒飽德,心下卻如醉方醒,今日才知伯牙絕弦所為何,今日才知“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