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槐花飄落(一)
小院新涼,晚來頓覺羅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蕭寺憐君,別緒應蕭索。西風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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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容若《點絳唇》
清蟬嘒嘒,紅紫成塵,槐林瓊花浮漾……
芝蘭踮了踮,揚指摘下一簇潔白花蕊。銀月捧著花籃,接了過去。掂了掂盈盈滿滿的花籃,芝蘭微微一笑,道:“若不是見槐花開,還真不覺已是五月天了。”
狡黠地瞟了眼四下,銀月壓了壓嗓子,朝芝蘭眨了眨眼,道:“一回院我就去給姐姐熬兩地槐花粥。族裏的老人說,槐花可是寶,清熱固經……說不準,調理個把月,姐姐就能懷上了。”
“銀月……”笑消散無蹤,掠過一縷愁思,芝蘭噓了噓嘴,搖搖頭,片刻,掠過一抹解嘲笑意,道,“都這麽些年了,隨緣吧。”
石徑覆著厚厚落英,足足寸餘……花盆鞋一前一後,淺淺陷入酥軟的花毯,姐妹二人有說有笑,一路回院……
剛入院門,魏珠匆匆迎了上來,急急行了禮,蹙著眉,緊抿雙唇,朝猗蘭館擠了一眼,輕聲道:“娘娘,您可算回來了。皇上到了好一會了。”
一怔,花盆鞋咯噔驟急,芝蘭點點頭,碎著步朝殿門踱去。魏珠弓著腰緊隨,猶豫一瞬,佯裝清了清嗓子。
芝蘭不由止步,扭頭疑惑地瞅著魏珠。臉微微一白,魏珠瞟了眼殿門,湊近悄聲提醒道:“昨晚自見過……榮妃娘娘,龍顏大怒。娘娘……小心點。”
愕然,一絲不祥之感暗湧,芝蘭順了順容顏,點頭微微一笑,輕聲道了謝,便入了殿。
剛要欠身福禮,一抹溫熱氣息襲來,眼前玄青一晃,一瞬,稍許窒息,一瞬,龍涎幽香縈繞鼻息,芝蘭隻覺深深跌入一隴熾熱玄色,耳際隱隱聽得驟急驟促的心跳,雙臂被霸道地緊緊箍住,似半點動彈不得。心微顫,芝蘭蹭著玄青胸膛,微揚下顎,癡癡一凝,柔聲喚道:“皇上……”
迎麵眸光灼灼,炯炯烏瞳纏滿細密血絲……心,一怵,嗓際稍許幹涸,星眸一瞬渙散,暈起一抹輕霧,芝蘭抿抿唇,稍許急切稍許憂慮,問道:“這是怎麽了?”
唇角微微一嚅,扯出一輪苦澀弧線,兩汪寒潭漣漪驟起,頃刻,風息雲散般靜若止水,玄燁輕吸一氣,稍稍鬆了鬆臂彎,旋即,又輕輕一攏,微微搖頭,淡淡一笑卻分明夾著幾分苦澀,聲音低啞,道:“沒事……”
玄燁俯身,蹭著旗頭,微抑下顎,抵住削弱玉肩,緩緩闔目,臉貼了貼白皙脖頸,暗暗長舒一氣,如釋重負般輕聲若囈:“朕想你……朕……累了……”
心幽幽一疼,展開雙臂攀住玄青背脊,芝蘭微微踮腳,湊著臉頰貼了貼灼熱的玄青領口,柔柔撫著寬闊的背脊,柔聲喃喃:“累了就歇會。等久了吧?往後……皇上下朝,臣妾再不逛園子了。皇上幾時來……臣妾都在。臣妾也……想皇上。”
一擁,時光悄然停滯……仿似陷入一泓溫泉,綿綿暖意纏身,自鳴鍾的滴答聲愈響愈近,泉眼亦愈騰愈沸……已然五月末,暑氣漸甚,如此緊擁如何能不熱?芝蘭隻覺得周身似籠在一簇細焰裏,手心隱隱被背脊的溫熱灼到。心卻似被燃炭炙烤,幾多痛意,幾多不安,幾多慌亂……從不見他如此,竟是怎麽了?暗歎一氣,芝蘭幽幽閉目,輕輕撫著玄青背脊……
良久,玄燁緩緩釋開懷翼,垂眸淺淺一笑,拉起纖纖玉手……摁著芝蘭落坐榻上,瞟了眼一側的案幾,眸光掠過一絲疲態,不耐地推了推。
愕然,星眸閃過一點急切亮光,芝蘭正要起身,隻覺雙腿一沉……他,竟倒頭枕在自己的腿上,閉目凝神……緋紅唰地暈染雙頰,周身都似一顫,芝蘭微微抬手,稍許無措,未及緩過神來……明黃輕靴索性上了榻,他,挪挪頭,稍稍側了側身,微微蜷膝,動了幾動,便似安然入睡了……
垂眸瞧了瞧……玉白麵龐似蒙著一層淩冽霧氣,劍眉緊蹙,眉宇疲遝,唇角冷凝……兩泓清水漾起一暈漣漪,相戀相守五載,隻見他運籌帷幄,隻見他如沐春風,隻見他俊逸脫塵,幾時見過他如此疲憊、如此落寞?心幽幽刺痛,星眸氤氳驟起,嗓際咽了咽,芝蘭緩緩俯身,微微低頭,兩瓣朱唇輕輕點了點玉白額頭……
劍眉舒了舒,唇角微漾,眉宇間那簇濃雲亦似稍稍散開……
揚指覆上太陽穴,輕輕揉開,芝蘭微微歪側著頭,癡癡凝著劍眉皓宇,此刻,恨不得化作一縷風,隻為撫平他的眉角,恨不得簇成一朵雲,隻為給他遮蔽炎炎酷日……
“朕……今晚就留這兒……”低低一語似幽幽深穀飄起的一陣清風,寂寥莫名。
一怔,芝蘭旋即微微點頭,抿抿唇,柔聲道,“嗯……一會,臣妾下廚做幾款點心,沏一壺茶。皇上可有想吃的?”
“不忙,陪著朕……哪兒都別去。”語氣淡然卻分明夾著幾分無力,幾分無奈。
“好……”振了振,芝蘭擠出一抹笑意,竭力清亮嗓音。
薄唇一嚅,淡淡一笑,玄燁輕聲道:“朕……明晚也留這兒,這段日子……都留這兒。”
他說過,厭煩乾清宮的繁文縟節,喜歡猗蘭館的無拘無束,隔三岔五便會留下一宿,卻從不率性而為,如今……稍許納悶,稍許不安,卻不忍拂他的意,更不願多問,芝蘭振了振,唯是笑笑,輕輕嗯了一聲。
夕陽透過窗欞,旗頭暗影被拉拽得老長,投至地麵牆角。腿稍許麻木,芝蘭強忍著一動不動,唯是纖纖玉指依舊柔柔地旋著。
頎長五指抬起,攏著額上柔荑帶至唇邊,輕輕一吻,玄燁緩緩睜眸,凝著娥眉黛玉,輕聲道:“朕竟睡著了……多久了?”
“皇上乏了便多睡會……”芝蘭微微垂首,額頭幾乎貼上了困乏不堪的皓宇,聲柔若柔桑。
搖搖頭,玄燁摁著軟榻,緩緩盤腿坐起,麵朝芝蘭,微微一笑,雙眸一瞬清澈,道:“叫朕玄燁……別叫朕皇上。”
錯愕,他與平日迥異,竟是怎麽了?芝蘭定定瞅著玄燁,滿目疑惑,唇角不由微微嘟起。
掠過一抹解嘲笑意,玄燁挪了挪腿,伸手扳著削弱玉肩,幾分戲謔幾分動容,道:“朕八歲登基,隻聽得人叫朕皇上。朕的名倒似天生……隻為供人敬奉的。未親政前,皇祖母一不留神……還會叫上兩聲。而今……朕想聽你叫朕……恕你無罪……嗯……”
心微顫,笑靨淺淺浮起,星眸騰起一暈輕霧,芝蘭抬手覆住玄青膝蓋,唇角幾度微顫,終是一聲低喚輕若無聲般滑過唇線:“燁……”
心頭一酥,玄燁帶著倩影入懷,下顎抵著柔弱肩頭,輕聲耳語道:“嗯……往後,若隻有你我,沒有皇上、臣妾……隻有你我……”
翌日,東暖閣,“裕親王,察議朝鮮王一事可有進展?”玉白麵龐雲淡風輕,玄燁安坐榻上,淡然問道。
“稟皇上,自敕書下發以來,朝鮮人心惶惶,案犯越江之處的郡守、軍官、府使皆被押送漢城,有近百人之多,有些地方官已畏罪自殺。朝鮮王托病,幾番央求免除郊迎之禮,使臣宣了聖旨,準請。朝鮮王自知,此次得請乃皇恩浩蕩,顧全朝鮮王室顏麵,朝鮮王感激涕零,最後一天的審查也親臨同參勘罪。另,使臣有密函呈上,請皇上禦覽。”福全恭順地呈上密函。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當著主子的麵,拆開密函蠟印。
玄燁掌著密函,劍眉微蹙,一瞬,眉角一鎖,合上折子,幽幽抬眸,語氣冷凝,道:“擬旨,朝鮮暴民越江滋擾生事,由來已久,朝鮮王姑息縱容,其罪難赦,責令其親書謝罪書,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