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緣由
從夢中夢中醒過來,睜開眼睛,眼前延續著的是之前的夢境,她的父親依舊站在她麵前,麵容上依舊寫滿憎恨,漆黑如發絲一般的不知名物體從他的心髒位置湧了出來,沿著他的雙手蔓延而上,纏繞到了她的身體之上,像是要把她絞成無數段一般。
她知道那是名為憎恨的執念,她想過他會恨她,卻沒想到他的恨意居然到了即便轉世重生也不肯放過她的地步。他因七葉霓裳而愛她,也因七葉霓裳而恨她,於他而言,她不過是他和七葉霓裳生的女兒,是七葉霓裳接受他的證明,並不是他的女兒。
夢境中感覺不到疼痛,心中卻依然萬分難受,而眼淚這種東西,在夢境中隻怕也是流不出來的,可即便能流出來,七葉又怎麽會讓它如願。
“爸爸……”
她抱著最後的期望忍不住喊他,就像她還年幼他還寵她時每次她喊他一樣,而他的動作和反應,也如他當初想要殺她時一般,沒有半分動搖。
夢中的七葉愣愣地盯著他,想要從他身上找回一點他往昔的模樣,卻怎麽也尋不到半點她熟悉的樣子。七葉無力地放下手來,是了,是她親手殺了他,他的愛人,他的生命,他所奢求的幸福,全都是被她奪走的,他這樣憎恨著她,也是應該的,她應該被這樣憎恨。
“對不起。”
有個聲音響起,不知道是對誰所說的,但他的雙手卻已經不自覺地鬆開。
“七葉?”他喊。
七葉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過去,有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像是一名女子。
“對不起。”
身影又說了一聲,背對著他們的身影緩緩消散。
“七葉!”
他迫不及待地朝著那將要散盡的身體衝了過去,像是已經等了千百年一般,語氣中滿帶驚喜。
七葉笑笑,低下頭來看著將自己密密麻麻地束縛住,又自己身上延伸出去的兩根線,感到一陣悲涼。她從沒想過有這麽一天他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在這樣的夢中,以這樣的方式。
夢境碎裂,崩塌。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七葉站到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之間,無力地看著自己雙手上布滿的細小傷痕。說得就好像她的出生是一件多麽錯誤多麽讓人悔恨的事,說得就好像她本來就不該出生。即便她痛恨這樣的命運,即便她從來覺得活著無趣,她也從來沒想過要否定自己的人生,她又怎麽能和她說對不起呢?她又怎麽用和她說對不起呢?
這不過是宿命罷了。
從來沒有誰能逃得過這個宿命。
如果說曾經有過一個人,有希望結束掉這樣滿是悲劇的輪回,那這個人叫做七葉霓裳。然七葉霓裳卻主動選擇了被上蒼拋棄,以現今的七葉作為結束自己生命的工具將她生了下來。可這又有什麽錯呢?軟弱向來是無罪的,尤其是對一個失去了摯愛的女人來說更是無罪,因為無法麵對所以選擇了逃避,這又能有什麽錯,強行去要求她擔起這無法遺忘的痛苦,難道不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情。
誰都沒有錯,錯的是命運。
七葉睜開眼睛,徹底地從夢中醒了過來。
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什麽都不要想,左手習慣性地握緊了刻刀,麵上依然是一副半帶著笑意的平靜表情。腦袋昏沉沉的劇烈疼痛著,她伸出手想要摁住自己的額頭好讓疼痛緩解一些,卻觸到幾滴豆大的汗水,這才發覺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衣服貼在身上粘乎乎的,讓她覺得十分難受。
撐起身體,扶著正處於極度眩暈中的腦袋,搖搖晃晃地下了床向著門外走去,她記得院中有一個清澈的的小池子,正好可以在那裏把身上的汗水洗去。
玄鐵鏈被拖扯著摩擦著地板,發出幾聲響動,她走了幾步,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右手上還有一個手鐐正銬著,她停頓許久,一邊將玄鐵鏈拉起來纏在了自己的手上,一邊搖搖晃晃地朝著玄鐵鏈的另一頭走了過去,一直走到墨漣的床前。
小心地在墨漣的枕頭下翻找了一番,沒找到鑰匙,她皺了皺眉,掀起墨漣正蓋著的被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還是沒找到鑰匙的蹤影。她皺著眉頭,趴在床邊思索了一會,眼睛無意中瞥到了墨漣的胸膛之上的玄鐵鏈,愣愣看了許久,探過身去將墨漣的左手輕輕托到他胸前,將纏繞在他手臂上的玄鐵鏈盡數除了下來。
這樣就足夠到池子裏了吧?七葉丈量了一下玄鐵鏈的長度,將大半的玄鐵鏈纏到自己的手上,轉身走回自己的床邊,拿了套衣服就往院子中走了出去。
月光昏暗,夜風微涼,池中水波蕩漾,破碎的月光被泛起的漣漪分隔開來,整個池子如同被灑滿了星辰一般顯得熠熠生輝。
七葉對這夜間的美景視而不見,揮手將一把藥粉灑在池邊,刻刀從衣襟處沿著手背一劃褪去身上的衣服,踏入池中。池水冰涼,漫過她終年不見陽光的淨白肌膚和幾道觸目驚心的醜陋疤痕,染上了她身上如雨後森林一般的清新氣息。她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沒入了池水中,蜷曲著,抱著膝蓋,如嬰兒一般的懸浮在水中。濃黑的秀發如水草一般在水中四散開來,七葉睜著眼睛,盯著漆黑的水底,忍不住就在水裏笑出聲來。她笑她的父親,笑她的母親,笑世上可悲的一切,包括她的命運。
如果一切注定悲劇,看清後會不會嫌活著的每一刻都太過漫長,如果注定一個人孤苦無依,是不是不接受任何善意就不會對現狀的可悲感到任何的不滿,和所有人都兩不相欠,是不是就不會留下任何負擔,隻要對所有的人都不抱有半點情感,是不是就能對離分無動於衷。
到底要怎麽做,到底要做到什麽樣的地步,才能讓這樣的宿命終結,不再出現在另一個人身上?
七葉仰起頭透過水麵看向蒼天所在,卻隻看到一層黑壓壓的烏雲迅速地蓋住了整片夜空。一道閃電劃過,一聲轟鳴響起,豆大的雨滴直直地墜落下來,千千萬萬朵水花在水麵上肆意綻放,頃刻間卻又融入池水消失得無影無蹤,雨水池水再無法分割開來。
她起身站在池水中,潑墨一般的秀發從水中被扯起一截,沿著她的脊背向上,直直的,從遠處望去就像黑色的瀑布一般,剩下的卻依舊浮在水中,密密麻麻的,像一張黑色的網,將她在水麵下露出的感情半點不剩地困守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七葉麵無表情地站著,看著漫天降落的大雨,忽然想起夙夙說的那句話:一定要把線扯斷。“把線扯斷。”她想著在夢境中看到的那兩根束縛著自己的線,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也終於明白了自己會來到這裏的緣由。
命運就是這麽可笑,給你製造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再給你漫長的時間等它愈合,然後又要你親手把傷口重新撕開,最後再笑著在上麵撒上一把鹽。仿佛你越痛苦,才能越能體現它造化之力的神奇與威嚴。
大雨滂沱無止盡,直澆得七葉身心俱寒,讓她越發的覺得清醒,微動的樹影和昏暗的月光都消失不見,隻剩下一片漆黑,像極了這一夜之前每夜困守住她讓她片刻不得安寧的夢境。
可這畢竟不是夢境。
七葉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向著亭中放著的衣物走去。
一道閃電劃破黑暗,墨漣隱在門後的陰影裏,看見七葉轉身過來那一刻的光景,短暫的光亮直照在她微揚起的臉上,映出來一片蒼白的色彩,她麵帶著笑容,而那一雙漆黑的眼睛裏,黑漆漆的,透不出半點光亮,彷如鬼魅一般。
又一道閃電劃過的時候,七葉已經換好衣服,她臉上的表情也換成了平時的樣子,是平靜的,好像下一刻就能夠被輕易觸怒或掛上淺淺的笑容。他看到七葉模糊的身影彎下腰來,像是從地上撿起了什麽東西,然後便在亭中的石桌坐下,之後再沒什麽動靜了。
一直等到閃電再次劃破黑暗,在一片轟鳴聲中,墨漣清楚地看到七葉的麵上又換上了另一副神情,莊重肅穆,神聖不可侵犯。即便已經換上了另一副容顏,這樣的神情也一如他在百草醫館中初次見到的一般,分外無差。
七葉目光平靜地盯著自己右手上正拿著的已經半成形的木雕,左手的刻刀如行雲流水一般在木雕上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雖然身處黑夜,但此時的黑夜於她而言卻仿若白晝一般,並無法對她造成半點阻礙。
刻刀刻出的是兩個人的模樣,男的沉穩帥氣眼帶深情,女的天真爛漫溫柔委婉,看起來是要多般配就有多般配,隻可惜郎有情妾無意,並排在一起的兩個人,表麵看似和諧,實際上還未開始就早已分崩離析。七葉麵無表情的將刻刀一揮,剛雕刻完成的木雕立刻碎裂開來,變成了一堆沒用的碎渣。
狂風不止,雨落不盡,落雷聲聲催促不休,閃電繞著亭子閃耀,電光映照之處一片慘白,容不得人享有片刻安寧。
“我知道了,我不會逃避的,你不用再催促了,我明天就準備開始製作七轉輪回燈,請給我準備好驚雷木吧。”
七葉麵無表情地仰頭望天,一字一句說出的話語淹沒的陣陣雷聲中。一道紫色的閃電劃過天空,一聲巨響傳來,狂風暴雨消失無蹤,隻留下了地麵上淺淺的水窪和屋簷樹葉上還在滴落著的水滴。
既然這裏是墨漣常待的地方,那應該能知道打開手鐐的鑰匙的模樣吧。
她站起身來,麵上表情又變成了平日裏她的樣子,將手按在欄杆之上,閉眼凝神感應了一番,片刻後睜開了眼睛,伸手撿起了先前削落的一截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