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深海盡頭
二人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來一個傾斜的山坡。
可是,這座山坡是在太過低矮,哪怕登上坡頂,他們也一定會被瘋狂上湧的海水吞沒。
它已經是視線範圍內最為高大的地方了。
浪花翻卷著魚蝦與貝殼,正緊緊跟在他們身後。
尹輾向後望去——
墨藍色的海浪拍打著山坡腳,每拍打一下,水高便會上升幾分。
“陛下,馬上便要爬上坡頂了。我們……我們,已經沒有退路。”
海水依然在上湧,無半點減弱之勢。
二人的衣著與發絲均被呼嘯而上的海風吹得淩亂。
阮嵐被困在那片沉寂萬分的草地中時,偶爾會在心裏抱怨,為什麽那裏絲毫沒有活人氣,哪怕吹來一陣風也好啊,可眼下終於有海風吹來,他反而更加煩悶與懊惱。
尹輾攬住了阮嵐的肩膀,將他抱在懷裏。
因為受傷的緣故,阮嵐隻剩下一隻手能活動自如,他慢慢擁住尹輾寬闊的後背,額頭靠在尹輾的頸窩。
腳下便是一望無垠的大海……
他隻不過是一介曾被抄家的臣民,若之前未曾與尹輾兩相糾纏近十年,此生恐怕免不了落獄流放的命運。
現在若能葬身在海中,也算死而無憾了吧。
可是尹輾——假如不來找他,尹輾仍然會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假如不出意外,尹輾今後餘生都會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尹輾會迎娶很多嬪妃,後宮之中會誕下許多皇子皇孫,如果今後的國運依然像今天這般昌盛,那麽百年之後,他將會是後人歌功頌德的先皇,美名流芳百世,受萬人頂禮膜拜。
比起來這座荒島上尋他,要好過千倍萬倍。
他確實憎恨過尹輾,可到了現在,他早已分不清心裏究竟對尹輾是怎樣一種情感。那種難以磨滅刻骨銘心的恨意與愛意,緊密交雜在一起,融入了骨血,讓他徘徊於尹輾四周,久久無法離去。
二人似乎永遠也不會分離。
阮嵐收緊了手臂,抱著尹輾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海水已經漫至腳踝。
尹輾眼裏浮動著一些細碎的光芒——那大約是海麵上星辰的倒影。
他在阮嵐耳邊,用著極輕、極其溫柔的聲音,道:“阮嵐,我想和你說一些話。”
“嗯。”阮嵐應道。
尹輾緩緩開口:“好像……好像我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早到連我自己都已忘記,是從什麽年紀開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對你做那些事情,終於,終於等到我後來意識到時,你已經對我百般厭棄——”
海水已經上升到了膝蓋。
“但我知道,現在祈求你的原諒已經為時太晚,倘若能有來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嵐,你可願意?”
阮嵐額頭輕輕靠在尹輾的肩膀上,他在嘴角四周嚐到了又濕又鹹又澀的味道。
這大概就是身陷大海的滋味吧。
“我——”阮嵐緩緩抬起頭,喉中有些梗咽。
“噓……”尹輾將一隻手指抵在了阮嵐的唇間,“給我留一個念想。”
洶湧的海水漫過了腰腹。
尹輾的臉慢慢朝他靠近,阮嵐閉上雙眼。
阮嵐第一次發現尹輾的嘴唇是那麽甜蜜,那麽溫柔……
——也是最後一次了。
刺骨的海水下,有兩隻手十指相扣,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一吻結束,那無情的海水已經漫到了胸膛。
他們——他們已經快站不穩了。
阮嵐正被海浪拍打得瑟瑟發抖,忽然聽見尹輾喊道:“阮嵐,你看天上的北鬥七星——”
深色的夜空一望無際,此時夜空中繁星點點,全都在閃爍著、跳躍著,各自發出耀眼的光芒,比那結界裏夜空中的星辰絢爛百倍。
在低垂的夜空之間,月亮並不明亮,北鬥七星現在十分顯眼。
阮嵐也喊:“陛下,我看到了!”
海風呼嘯著卷起水花,輕易便能蓋過兩人高喊的聲音。
“現在是秋季,鬥炳應當朝向西邊,是不是?”
阮嵐生性聰慧,望著夜空僅片刻,當即恍然大悟。
一切都反了。
之前觀察到月相與之前在京城觀察的不符時,還以為是結界與地界所致,但此時繁星閃爍,星辰全部有異,又是何等法通天術可以做到的?
現在正值秋季,北鬥七星的鬥柄應當朝西,月亮大致正順著鬥柄指向的方向移動……這沒有錯。
可是,如果把鬥柄的方向看作西邊,那何此時北鬥星不在北邊在南邊?
那北鬥七星中的天機與天璿二君——北鬥的鬥身,方向也反了。
它的鬥身應當指現在向北麵,但天上的鬥身卻指向南麵。
阮嵐與尹輾雖不精通星象,但好歹知曉北鬥七星四季的不同方位與指向。
尹輾眯起眼睛,他心裏頓時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們二人此時此刻,就好似正處在現實人世的倒影之中。
倒影。
倒影……
就在此時,尹輾腦中靈光一現。
他拉住阮嵐的手,問他:“阮嵐,你通水性嗎?”
阮嵐遲疑:“會……一點。”
“那……你願意相信我嗎?”
尹輾的臉突然沉重下來。
因為這是生死一線的選擇。
阮嵐點頭。
“那麽……你深呼一口氣,然後用力屏住,千萬不要在水中呼吸。”尹輾從裹著阮嵐的龍袍上撕下兩跟長長的布條揉捏在一起,套在阮嵐胳膊上打了一個死結,另一端則被他牢牢綁在自己的手腕上,接著尹輾囑托道,“一會跟緊我,我數到三。”
“一。”
眼前的海水倒映著夜空的顏色,如此深沉幽靜、浩瀚無邊……那感覺就好像,他們會落入一道永遠也無法回頭的深淵。
“二。”
海水已然漫過了肩膀,漫過了脖子,二人漂浮在海上,可尹輾的話就好似嚴寒大雪天裏燦爛的火花一般讓人充滿希冀。
“三……”
二人瞬間沉入水中,尹輾率先朝山坡下遊去。
透過層層灰暗的水波,他們好像能看見,水中有一些沙石貝殼。而那些山坡下的枯草,竟然在海水中變成了一株株水草。
尹輾對阮嵐做了個手勢,讓他盡量避開這些致命的東西。
手腳千萬不能被水草纏住,否則,就算能想辦法割斷,剩下的氣息肯定不足以遊到出口。
不過,既然它們變成的是海底的水草,那他的猜測已經正確了一半。
這個結界,也許正是海中的倒影,所以有許多東西,都是反的。
方向、北鬥、月相……如此種種。
隻要他們想辦法遊到水下的最底端的地方——那便是出口。
方才那個鬼打牆的結界,可能是一個用於迷惑他們的障眼法。設下結界的人不想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考慮他們究竟在何處,因而故意以“鬼打牆”來吸引他們的注意,讓進入這裏的人主要著手於破解“鬼打牆”的內結界,卻忽視了更為重要的外結界。
若是他們從未被鬼打牆吸引注意,那麽也許早早便能發現天上星辰的位置與實際情況相反,盡管原本在“鬼打牆”的結界中,有許多明亮、常見的星子被遮擋了起來,讓人無法輕易辨認明晰。
等到海水波濤暗湧——人們方從鬼打牆的結界裏被放出來,正是暗自慶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時候,全身放鬆警惕,冷靜不再。因而,當海水瘋狂上湧,即將吞噬一切,便是絕路。
尹輾用餘光向後瞟了一眼……阮嵐仍然緊跟在後。
二人繼續向下沉去。
水下越來越黑,也許再過一會兒,就無法看見對方了。
阮嵐隻覺身上猶如壓著千斤重鐵……不,應當是千斤棉花,海水分明如此柔軟,為何他感覺現在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擠壓在了一起。
猶如那幾日被尹成折磨,體內備受擠壓撐脹的煎熬。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了下來,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無法如往常一般思考,思緒愈加遲鈍,全身的骨與血肉都沒了知覺,那根綁在手臂上的布條……也感覺不到了。
大概是因為——快到出口了吧。
四周已經是完全漆黑,絲毫沒有半點光明,他們看不見彼此,尹輾順著繩子摸到了阮嵐的手。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阮嵐用盡最後的力氣屏住呼吸,可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他的鼻子裏流了出來。
他明明閉著眼睛,四周沒有光芒,可他卻能看見雙眼前一片鮮紅色。
——是他的血。
……
“你能不能救救他——!”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求你了——”
“不要讓他死去,好嗎?”
“你以前不是照樣騙了我?”
阮嵐用著最後一絲理智想了想,他好像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話。
太熟悉了。
在海底的盡頭,當他穿過一道光線時,他似乎聽見了這座海的回音。
——屬於這道海底結界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