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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一廂,沉寂了下來。


  在這樣的寂靜當中,我覺得,似有一股涼意,由心口逐漸淌過四肢筋脈。過了不知有多久,外頭一個僮仆回來,一見到我,就恭敬地喚了一聲:“少君。”


  我陡然回神,手上一個不慎,就將碗給打翻了。聽到響動,閣裏的兩人都變了變麵色。我一聞步伐聲,就知道是徐長風走了出來。


  徐長風一臉沉靜,深邃的目光裏甚至沒有一點波瀾,隻有他的手握來時,那勁道大得好似將我的腕骨捏碎一樣。他說了一聲:“過來。”


  不等徐燕卿追出,他就帶著我離開。這一段路,我由著他拉著我前進,腦子裏一片空茫,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從身邊經過的人也隻剩下幾片虛影。


  徐長風將我帶回了屋子,他一將我放開,我就像是失了支撐那樣,坐倒在椅上。


  徐長風走到桌案前,他縱是隻字不言,也能讓人察覺到他此時的心煩意燥。我坐著良久,方搖晃地站了起來。


  “去哪?”他出聲問,卻沒有回頭。我停下來,一臉麻木地應:“自然,是去二爺那裏。”


  話音剛落,他猛地將手臂一揮,案上的東西全被摜到了地上。我怔怔地看著那一地狼藉,眼眶一熱,轉身便要走出去。徐長風卻疾步過來,將我扳了過去。


  我和他四目相望。


  他神色怫然,兩眼深深黯黯,隱約流露出一絲戾氣。我聽見他說:“……你敢?”


  我自小就學會了察顏悅色,一向逆來順受,隻因為我清楚,隻要聽話的話,苦頭就能少吃一點。隻是,我現在心裏卻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委屈,抬起頭來,嘶啞問:“這難道,不是官人您想要的麽?”


  “……”徐長風靜默不語,捏著我的手不住收緊。我仿佛是氣息不順地吸著氣,掙紮著想要抽身離開。徐長風卻扣住我,沉聲道:“你想去哪我確實管不住你,可現在,你是我的人,你要是敢踏進其他男人的院子……!”


  他用力捏住我的臉,我吃痛地一張嘴,他便凶狠地噙來。自我進門以來,他待我親如父兄,也如丈夫般憐惜我過,從不曾如此凶悍狠厲。他終究是個武人,我在他懷裏,根本掙也掙不了,直至外頭響起叫喚聲:“大少爺、大少爺——”


  那聲音催得著急,徐長風猛地從我身上抬頭,低聲嗬斥:“滾出去!”


  對徐府的下人來說,這三個少主子裏,屬大少爺待人就是溫和。那仆人立時嚇得一軟腿,跪了下來,但也沒敢忘了正事,戰戰兢兢道:“大、大少爺,是緹騎營的王校尉求見!”


  徐長風目色凜冽,隻看他額上似有青筋突出,胸口起起伏伏,好一陣子,才將那揪著我的手鬆開來。當下我就用力推開了他,走了幾步,強忍著目眶裏的眼淚。


  半晌,他才像是冷靜下來,說:“你等我回來。”


  他這一踏出門,一直到天色暗下來,我都沒再見到他。


  夜裏,我換了衣服,便讓下人出去。那侍夜的婢女奇道:“少君,現在時候還早,您不等一等大少爺麽?”


  過去,不管到多晚,我都會守在燭火前等他回來。但其實,這樣一直等待著一個人的滋味,並不好受。之前,我從來不覺得累過,今夜我卻有些乏了,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


  “那少君好生歇息,奴婢們出去了。”我去床上躺了下來,下人將一根燭火吹滅,就退下了。


  直到三更,我方聽見響聲。


  “回大少爺,少君已經歇下了。”


  徐長風的聲音響起:“他今天可有好好用膳?“


  “有的,不過少君這些天胃口都不太好,今個兒隻吃了兩口就不動筷子了。”


  過了會兒,徐長風走了進來。我蜷在裏頭,也不出聲音。徐長風拉開被子,冷風灌來了些,可很快他躺了進來,將風擋住了,光也擋住了。


  我背對著他靜靜臥著,就當彼此都已經睡下。好一陣子,被子裏一雙手臂環了過來。我身子陡地一僵,他就知道,我還醒著了。


  “你醒著,為什麽不問我話?”他說。


  我輕聲道:“我問了,官人什麽話,都會告訴三喜麽?”


  徐長風沉默下來。我忽然明白,他其實未必真的全然信任我,或者該說,徐長風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同誰交心。一個人,從一無所有,到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必是步步為營,慎之又慎,誰也難走到他的心底裏去。我曾以為,他對洛氏尚有情義,我現在卻覺得,這情義尚在,卻非我所以為的那樣子。洛氏寧可出家,也要和離,有一半是為了女兒,另一半,怕也是因為,她看他看得太清,便索性成全彼此,兩相安然。


  徐長風從後摟來,低聲道:“麵對一個幾乎可以當你兒子的妻子,而又同時,必須和其他的男人分享……”他在我頸間裏呼吸,閉著眼沉道,“那種感受,你是不會明白的。”


  他說的不錯,我確實沒法明白。譬如,我始終想不通,為何尻一旦和男人成結,心裏就放不下他們。哪怕是之前見也不曾見過,亦或是兩看兩生厭,隻因為被占了身子,就再沒有環轉的餘地。


  徐長風傾身覆來,我和他之間,到底是除了這一樣,也無多餘的話可講。橫豎這段姻緣本非出自他所願,他的心思,從來就不在兒女情長上,可如今已經是覆水難收,不管是誰,都沒法回頭。


  翌日,我睜開眼時,徐長風已經出了門。一切看似和往日無異,隻有我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


  我洗漱之後,便展開經文,把剩下的給抄完了。之後,薑氏派人來說,徐棲鶴昨夜裏又發了燒,現在正鬧脾氣,想我去哄他一哄。我便讓人熬了羹湯,出去前給大房的下人留了話,就要去三房的院子那兒瞧一瞧。


  我正經過院子,忽然手臂被人一拽,拉扯到了旁邊。下人一驚,可看清了來人,就忙噤聲不語。徐燕卿臉上一示意,他們就退到後邊去。


  “敬亭……”他喚了一喚我。徐燕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糾結了老長時間。


  我緩緩將手臂抽回,垂眼問:“二爺有什麽事情麽?”


  徐燕卿一怔,攥了攥拳說:“我就知道,你肯定在生我的氣。”


  我隻搖一搖頭:“您多慮了,我沒有氣。”接著便要離開,徐燕卿情急之下,抓住我的胳膊,聲音提了起來:“你這樣子,難不成不是氣我的樣子麽?!”


  我止步,回望過去。


  “你……”徐燕卿好似再也忍不住,脫口道,“這下,你看明白了,徐長風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對他多好都沒有用,他不可能真的把你給放在心上,說到底,他隻是一個常人,他跟你之間,永遠不會像你我一樣——”


  我忽而道:“二爺,您說的是,大少爺是個常人,便不可能真心待我。”我抬頭看著他,“若今天我也是個常人,您不也不可能將我放在心上,不是麽?”


  徐燕卿被我的話給一堵,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來。


  我心口揪緊,嘴裏卻止不住道:“您還記不記得,您說過,我是徐家千金買進來的尻妻。不管是對您、還是對兩位少爺來說,我到底不過是個珍貴些的物件。我本是賤庶出身,自小沒人看得起我過,您說什麽,我都沒真的怨過,因為比這些更不堪的話,打小就有人指著我鼻子說過。”


  徐燕卿抓住我,急道:“——你明知,我說的那些混話,都不是真心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問他,“二爺您心裏比我更清楚,這裏頭……難道就沒有一句真話麽?”


  這一些話,到底多說無益。


  徐府上下人人心如明鏡,我也拎得清自己的處境。我並沒有怪誰,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是我自己想要活下來,就怨不得將來的日子過得如何。當初,我就算不嫁進徐家,也會被賣給其他的世家。


  徐燕卿兩眼微紅地看著我,說:“反正,不管我做什麽,在你眼裏就是不安好心。我對你的好,全都不值得一提,對你的不好,你一樣樣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好、好……隨便你怎麽想!”他氣得一拂袖,轉身大步離去。


  我到三房那一頭,徐棲鶴已坐了起來。


  “三喜。”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握住了他的手。他這陣子瘦了兩圈,可氣色還成,他見到我似乎很高興,可看了看我,便問:“……你是不是哭過?”


  “沒有,”我溫柔地看著他,說,“我讓人熬了湯,你趁熱喝一點。”


  徐棲鶴的病,時好時壞,不管我給他抄了多少經文,都沒有用處。


  寧武九年七月,是這五年來最熱的一個夏日。


  這一日,宮裏發生了一茬大事——小陳後之死遭人翻案,謝太後被軟禁太宸宮,謝皇貴妃被今上就地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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