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成親

  公元前一八八年。


  趙國,文王五年,七月廿三。


  白府涼亭。


  祁元夜醒來時,日已黃昏、戌時已近。


  一睜開眼,便看到翰兒正在揮手為他驅趕蚊蟲。夏日的水邊蚊蟲甚多,小家夥忙得手腳並用,不一會兒,便出了一身的汗。傍晚時分,涼亭內有清風穿過,吹得小孩打了個寒噤。


  “二哥哥,你醒啦。”看到祁元夜醒來,小家夥連忙跑了過來,連帶著風中似乎都有了奶香味兒,他的鼻尖汗津津的,眼中帶著光亮,臉上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讓人看了直甜到心裏。


  “老是這麽莽撞,慢點兒跑。”看他一頭紮進了自己懷裏,祁元夜嘴上輕斥著,眼中卻含著濃濃的寵溺。


  用袖子輕拭了他額頭鼻尖的汗,看他散開的發,又忍不住搖了搖頭,以指作梳,左右各盤了兩個包包,又用紅綢纏了起來,不仔細瞧,也似模似樣的。兩鬢各留了一縷碎發,眉間若再點一粒朱砂,便活似傳奇話本裏的神仙童子了。


  小家夥則是被驚到了,想到這是哥哥給梳的發髻,美的跟什麽似的,左右摸摸。最後“吧唧”幾下糊了祁元夜一臉口水,讓他哭笑不得。


  聽著越來越近的喜樂聲,祁元夜拉起了小孩,向正堂走去。


  “怎麽才來?”白氏站在門口,看兄弟二人牽手過來,連忙走過去,低聲詢問了一句,倒無甚指責之意。


  “請母親贖罪,兒——”祁元夜躬身正欲開口,便被翰兒搶了先。


  “翰兒剛在涼亭裏睡著了,這才耽擱了時間,請阿娘恕罪。”說著還學祁元夜作了個揖。


  白氏被他逗笑,一手牽了他,一手點了點他的鼻尖,“就你淘氣。”


  說著又轉身看向祁元夜,臉上的笑淡了幾分,“你也不看著他點,萬一著了涼可如何是好。”


  說完也沒等祈元夜開口,便拉了翰兒往屋裏走。


  祁元夜眼裏閃過一絲受傷,嘴角溢出一抹苦笑,瞬間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抬腿跟上她的腳步。


  隻覺得他們曾那麽近,如今卻這麽遠。


  “新郎,新娘來了。”有人喊道。


  隻見身著一襲大紅的新郎手持紅綢牽著同樣一身紅裙的新娘緩緩走來。


  那新郎約莫十七八歲,身量欣長,麵容嚴肅。


  梳得一絲不苟的烏發齊齊束在紫金白玉冠中,一根翠色玉簪穿髻而過,玉簪兩側有玄色冕繩穿過,墨色的玉珠垂在胸前,隨著主人的步伐來回擺動。


  他的眉毛濃而直,眉峰銳利,眉尾斜飛入鬢,眉宇中央已有淺淺豎紋,仿佛可以看到男子蹙眉深思的模樣。顴骨微陷,輪廓深刻,不似趙人的黑色瞳仁,而是幽深的琥珀色,眼白分明。鼻梁高聳,帶著一股堅毅的味道。嘴巴唇線分明,嘴角微翹,似嘲若諷。


  他的步履穩健,神態自若,反倒是那胸前的大紅花平添了幾分滑稽。


  相比之下,與他隔了一個繡球的新娘子便有幾分緊張了。


  女子手持紅綢的另一端,麵容掩在龍鳳呈祥的大紅蓋頭下,隻有耳上的玉石榴墜子若隱若現。


  她腳下蓮步輕移,裙角的百褶玄端蕩起了層層漣漪,偶爾露出綴著珍珠銀線的鞋尖。裙擺上更是繡著並蒂金蓮,枝蔓延伸,在明滅的燭火下,仿佛活了一般。自領盤垂落的流蘇上串著勻稱的珠粒兒,暈出羊脂般的光澤,不似凡品。


  一雙玉手輕拽著紅綢,圓潤的指甲蓋兒上染了淡淡的粉色。十指纖長,削若蔥根。袖口的金絲玄線襯得她皓腕如雪。


  許是前麵的男子走得太快,女子腳步踉蹌了一下,不自覺的攥緊了手中的紅綢,片刻後又緩緩鬆開,隻留下了淺淺的褶皺。


  慌亂的女子未發現男子放慢的腳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


  禮成,送入洞房——”


  在司儀莊重嚴肅的唱詞中,二人三拜九叩,結為夫妻,此生不離。


  這廂,新郎在眾人的笑鬧中將新娘牽入洞房。


  那廂,婚宴已開。


  白家是趙國的三大世族之一,傳承已有數百年。


  白家家主白震唯一的兒子白弈鳴,既是嫡子又是老來子成親,驚動了大半個王都,來賀喜的人烏泱泱一片。


  有身份的賓客自是與主人舉杯投箸,相交共歡。身份不夠的,在庭院走廊裏擺上桌子,就開吃了。


  流水席一直擺到亥時將盡,眾人才結伴離開,此時新郎已是醉熏熏的了。


  新郎搖晃著走向新房,後麵還跟著一群鬧洞房的好友。


  白弈鳴揮開欲要上前攙扶的小廝,推開房門,新娘子端坐在鋪著大紅百子被的紅木紫檀垂花柱式拔步床上,床帳被擋板兩側的玉鉤勾起,擋板上刻有麒麟、鳳凰、牡丹、卷葉等紋樣,刀法圓熟,神態逼真。


  一個小丫鬟拿著一把絞花銀剪,正在仔細地剪著燭光,火苗“噌”的一下亮了起來,照的她臉色紅潤。


  小丫鬟看到來人連忙行禮。在喜娘的吩咐下,將橫放著玉如意喜稱的托盤恭敬地遞給白弈鳴,複又行禮後退。


  白弈鳴拿著白玉如意走到新娘身前,看她握著手帕交疊擺放的雙手緊了緊,頭上的蓋頭亦輕晃了一下,伸出左手輕握著她的右手,低聲道:“別怕。”


  在眾人的調笑聲中終於揭開了蓋頭,看到新娘子抬頭的一瞬,白弈鳴整個人都怔住了。


  後麵的人也都張大了嘴巴,鴉雀無聲。


  喜娘最先反應過來,端了一碗餃子,夾起一個喂至新娘嘴邊,見她啟唇輕咬,便問道:“生不生?”


  “生的。”新娘含羞低應,一直未退的紅暈從耳邊燒到了脖頸,惹得床上的紅棗桂圓都燙熱了起來


  。


  聽了她的聲音眾人又是一呆。及至新人交纏手臂,揚手交杯,都沒反應過來,最後渾渾噩噩的隨喜娘丫鬟出來。夜裏冷風一吹,才醒過神來,又是一番感歎羨慕不說。


  而屋內自是一夜被翻紅浪,□□無邊。


  白府客房。


  不提新人如何羞雲煞月,且說祁元夜兄弟二人,蓋因天色太晚,便與白氏一並留在了白府過夜。


  翰兒沒有見到新娘子有些低落,祁元夜隻得安慰他明日一早便能看到。


  他蓮藕似的手臂緊緊攀著祈元夜的脖頸,嘴裏喊著癢癢,仔細一看,身上竟是被蚊子叮了兩個大包。


  紅色的傷口腫得高高的,小孩嫌癢抓撓了幾下,竟有血絲浮現,映著白嫩柔軟的肌膚,越發顯得觸目驚心。好不容易找到藥膏給他細細抹上,才發現小孩早已窩在他懷裏睡熟了。


  祁元夜長舒了一口氣,繼而又輕笑開來,點了點他的鼻尖,看他熱的滿臉濕汗,白色的褻衣緊貼在身上,仍抱著自己的腰不放手,便探過蒲扇,輕輕地扇了起來。看他秀眉舒展,愜意嚶嚀,眼中神色更柔。


  許是晚間睡多了的緣故,如今夜深人靜,他反倒了無睡意,思緒清明。


  第一次見到翰兒還是在他的抓周宴上。小家夥穿的圓圓滾滾的,活似一個米團子。王上帶著太子陸離前來參禮,見之心喜,賜名元乾,取“大哉乾元,萬物鹹寧”之意,後又為太子和祁薔賜婚,祁家闔府自是跪地謝恩,喜作一團。


  剛得了名字的祁元乾趴在白氏準備的微縮版竹簡木劍、玉佩算盤上留著口水。等得眾人心急了之後,才慢吞吞地一手抱著書簡,一手提著木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還未等主持儀式的嬤嬤開口,便一把抱住了站在他身邊被奶娘牽著的祁元夜,將手中抓著的木劍書簡一股腦兒的塞給了他,才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眾人先是一呆,半晌後,趙王朗聲大笑,讚道:“此子不凡,繈褓之年,便知孝悌,昭烈侯你有福氣啊。”


  說完又轉頭看向太子,摸著他的頭玩笑道,“齊光(太子的乳名),你可要向未來的小舅子多多學習啊。”


  七八歲的太子笑著稱是。


  而一邊的祁元乾仍抱著祁元夜不撒手,三頭身的小人兒對著另一個娃娃吐著泡泡,咿咿呀呀的說著大家聽不懂的話,偶爾還蹦出幾個單字來,“哥——哥——”的叫個不停,就像他此後無數次牽著祁元夜的手,二哥哥長二哥哥短的叫喚著。


  多年之後,祈元夜想起這些場景,依然曆曆在目、恍如昨日。


  這個曾撲在他懷裏的奶娃,已經懂得為哥哥遮風擋雨了。他就這麽靜靜地窩在祈元夜懷裏,睡得香甜。長長的睫毛像蝶翼一般輕顫著,投下了濃密的陰影,紅撲撲的臉蛋,微張的小嘴,起伏的胸脯。隻是這樣看著他,便能感受到讓人心暖的天真和美好。


  隻是當時他們還年幼,以為幸福可以一輩子,殊不知不幸來的那麽突然那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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