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談
公元前一八八年。
趙國,文王五年,七月廿三。
昭烈侯府,鬆鶴院。
書房。
“添茶——”
夜半時分,守門的小廝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猛地聽到屋內有冷聲傳來,嚇得打了個激靈兒,全身睡意頓消,連忙去茶房端了熱茶送進去。
輕輕推開房門,隻見老侯爺盤坐在上首,大公子跪坐在下首,父子兩人麵上具是一片嚴肅。
擺放在二人中間的小桌上有兩盞未動過的點心,淡青色的茶壺配著兩個同色的茶杯,杯中茶水已盡,隻留幾片茶葉貼在白色的內壁上,還透著浸了水的嫩綠色。
“下去吧。”
小廝剛彎下腰輕輕地將茶盤放在桌上,就聽到老侯爺閉著眼擺手說道。
“是。”小廝倒退出門外,又輕輕的將門帶上。
“吱呀”的關門聲響起,書房內又恢複了一室寂靜。
祁威膝行上前,執起茶壺,先為父親滿盞,又為自己添了半盞,看著茶葉隨著水渦打旋兒,一時無言。
“你嶽父那裏都解釋過了嗎。”老侯爺放下茶杯,聲音在蒸騰的熱氣中有些縹緲。
“是,兒子已經和嶽父大人稟明:您由於連日在宮中為王上分憂,今早還家時,體力不支舊疾複發,不便前去道賀;也說了王上欲安置流民,卻因國庫空虛,有心無力,為此憂心不已。兒子想嶽父大人會明白的。”祁威緩緩答道。
“意思到了即可,你嶽父那隻老狐狸,若連這都想不明白,白家早就亡了。
你以為他不知忌諱嗎,隻是趕巧罷了。
這幾天李丞相家的門檻都快被禦醫踏破了,你道是為了什麽。李老夫人若是亡故,這門親事就要往後推三年。
官場上,風雲驟變,三年中誰知道會發生什麽。現在成親還可說是為了讓老人家高興,衝衝喜,也是一番孝心。這兩隻老狐狸心裏門清著呢。
不過,到底天災在前,鹹寧城流民無數,王上為此心急如焚,這樣大操大辦終究惹了別人的眼,隻望他們能舍得下錢財,豁得出顏麵啊。”祁老侯爺撫著長須,看著眼前身姿挺拔的大兒子,一點點地給他揉碎了說。
“是,兒子受教了。”祁威心下歎服,直起身長揖到底。
“小子,還嫩著呢,好好學著吧。”看到兒子滿臉敬佩,祁老侯爺想起了他小時候冒著星星眼軟軟的喊自己阿爹的可愛模樣,再看看現在隻會臭著一張臉硬邦邦的稱呼“父親”的小子,頓時感到一陣心塞。
不過好在自己有三個兒子,三兒祁勇木訥不提,二兒子祁武卻是一個能說愛笑的,總算是沒有全長歪。想想親家每天隻能對著弈鳴小子那張棺材臉,就忍不住嘚瑟。
祁威看著自家父親橘皮似的滿是褶子的臉上表情怪異,嘴裏還發出“桀桀——”怪笑,便知他又神遊四方了。趕忙咳嗽一聲,看父親立刻正襟危坐,仿佛剛才失態的人不是他,心中一陣好笑。
言歸正傳,祁威將白日青雀街上流民哀嚎、婦人求救,以及各人的反應都細細地告訴講給祁老侯爺聽。
隻見他先是一陣沉默,麵帶哀痛,最後深深歎了口氣。顯然是想起了惠王五年的大災,感同身受。
祁威也聽自家父親講起過這段過去,可以想象那種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慘狀。
然而今日親眼見了之後,才知自己想得太簡單。他在戰場上也殺過人,見過的死人更是不計其數,但那時候隻覺得悲壯,如今卻感到絕望。雖不見血,卻更慘烈。
這還是王都,烏江兩岸還不知是怎樣的人間慘劇。若是朝廷不能盡快發放災銀,修築堤壩,恐怕又要餓殍滿地,屍骨成山。
祁威想要安慰父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半天也隻憋出了一句“一切都會好的”。
看著大兒子樂觀的表情,祁老侯爺搖了搖頭,到底是年輕不知事,整日裏待在軍營人都呆傻了。
“水災隻是個開頭罷了。大水淹了農田,這一年的收成就沒了。衝毀了房屋,冬天就沒法子挨過。但這些都可以施法解決。
最要命的是那些死在洪水中的人和家畜。古人雲:大澇之後必有大疫。瘟疫的可怕是又豈是饑寒能比得了的。
想當年吳國春陵大水,吳宣王亦是賑糧、賑銀,百姓無不感慨吳王賢德。
後來瘟疫爆發,一傳十、十傳百,一發不可收拾,整個春陵上到官吏下到百姓,無一人幸免。吳國上下無人能控製疫情,最後吳宣王無計可施,隻得下令封城。數天之後,城中屍臭彌漫,醫官諫言‘如不焚城,吳危矣’,吳宣王無奈,隻得再次下令火燒春陵。
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尚未斷氣的百姓被活活燒死,詛咒聲、慘叫聲隨著火光突破天際,響徹了吳國上空。時至今日,春陵仍是一座死城,方圓百裏,寸草不生。有吳人傳言,每逢七月十五,春陵城有冤魂出沒,哭聲震天。
而就在吳宣王下令焚城的幾天之後,便有人打著‘殺佞臣,誅暴君’的旗幟揭竿起義。為平眾怒,當初那位諫言的太醫被淩遲處死,隻可憐那位老臣臨死前仍念叨著‘若得解疫之方,雖死無憾’。後來叛亂雖被鎮壓,吳國也因此國力大減。
吳宣王一生勤政愛民,隻為這一件事就被後人詬病無數,真是可悲可歎。”祁老侯爺陷在了自己的回憶之中。長久之後,才複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已失了溫度,入口苦澀,他拍了拍已經木愣了的大兒的肩膀,“如今隻盼蒼天保佑,否則這平靜了幾年的趙國怕又要經曆一場浩啊。
驢蛋兒,你也要約束手下的將士,莫讓人借著祁家的名挑事。至於那些還在上躥下跳的人,哼,往日王上仁慈,才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若還不知收斂,再將手伸到賑銀裏,就不隻是被剁手那麽簡單了。”老侯爺麵帶譏諷,顯然對口中那些跳梁小醜不屑一顧,“可聽明白了?”看祁威仍呆怔在那裏,又問了一句。
“啊,哦,是,兒知道了,會管好他們的。”祁威反應過來後忙應道。不知為何,剛才聽到父親的話,眼前卻閃過了二兒那雙明亮的眼睛,還有他若有所思的複雜神情。忍不住將青雀街上那一幕說了出來。
“哦,你說隻有元夜沒有給那婦人銀錢,還欲言又止?”老侯爺頗有興趣的問道。
“是。按理說孩子都比較心軟,聽了那樣的慘狀不可能無動於衷,除非他——另有深意。就連元辰都掏出了荷包。”祁威仔細推敲道。
“也許是你想多了,那孩子可能隻是囊中羞澀,麵上才顯得窘迫。”老侯爺顯然不相信一個未滿七歲的孩子能有什麽與眾不同的想法。
“兒子看著不像。早上元夜還和兒子說要去西城的書肆裏買幾卷書,兒子想到他月例少,便給了他兩金。隻是告訴他今日趕時間,讓他回來時再去。如此一來,他手中定然是有銀錢的。
況且,兒子還注意到,在白氏並幾個孩子紛紛解囊時,元夜支開了他的小廝,具體去做什麽,兒未細問。”祁威搖了搖頭,深覺不像父親想得那麽簡單,他也說不出為什麽,也許是父子之間的直覺,這樣想著自己都忍不住失笑。
“聽你這麽一說,倒是有些意思。元夜這孩子若不是天生薄涼,就是明白即使給了那婦人銀子,她也守不住,反而會使她陷入險境。若真是這般年紀便能想的如此深遠,這孩子的城府便不可小視。不過照你們房裏那烏糟糟的樣子,也不知是福是禍。
話說回來,天生聰慧的孩子古今皆有,元夜隻是性格陰沉了些,這也沒甚大不了的,關鍵在於你們做父母的如何教導。老子是不知你那婆娘怎麽想的,不過若真為了所謂的‘刑克六親’的命格,便這樣冷待他,自是大可不必。
當年的事,她一介婦人不懂也就罷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再說,我們祁家男兒疆場殺敵,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亡魂的鮮血,若真信這些,早不知投了幾回胎了。反正我和你阿娘是不信的,卻也不好插手管你們房裏的事。你改日找白氏仔細談談,好好的孩子能這麽薄待,就是心裏做不到視同仁,麵上也得說的過去,整日裏跟仇人似的像什麽樣子。
至於旁人說些什麽,更不必理會,我們祁家的人隻要自己坐得端行得正就不怕別人說。不過以後若是他真做了什麽有辱門風的事,爹也不會手下留情。”
祁威苦笑了一聲。他也不是沒有和白氏提起過,隻是每次他一開口,夫人就掩麵啼哭,下次對著夜兒時神色就愈發冷淡。久而久之,他也不願再提了。隻能在別的地方描補夜兒幾分,至少在錢財上不苛待他。
他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每次看到元夜那雙明亮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眸子,他心裏就一陣發虛,竟不敢與他對視,想說些安慰的話也張不開口。如此一來,他的愧疚越深就越不願意見他,見不到他心裏就越發惦記,這仿佛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越纏越緊。
這時他好像有些明白白氏的感受了。他們一個太驕傲,一個太通透,一旦錯過了,誰也不願意回頭。
最後他隻能偷偷站在窗戶下看他讀書時皺眉深思的樣子,看他聽丫鬟逗樂時唇角微彎的樣子,看他被夫人漠視時黯然神傷的樣子,看他蜷縮著身子在深夜裏沉睡的樣子,看他為小兒解惑時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他……
父親隻以為自己不喜他,實際上夜兒才是最讓人心疼的孩子。他仿佛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裏,隻要回頭,便能看到他藏在眼底的小心翼翼地討好,有多少次他對上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便有多少次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這是他的孩子,他生來就比大兒、小兒都瘦弱,他的出生沒有得到應有的祝福,他一個人跌跌撞撞的長大,他有一顆比世人都柔軟的心。
在第一次抱起他看到他眼睛的瞬間,祁威就知道“夜”是最適合他的,遼闊、遙遠、神秘卻又有溢滿星光。隻是不知為何會被下人傳成了取自“生於夜間”的敷衍之意,他又不能向所有人開口解釋,最後就連元夜也如此認為,讓他深感無力。
所幸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這時,他是真的以為他們會有一生的時光來磨合,他會看著他的二兒長大成人、娶親生子、建功立業。
不過這些話卻不能和阿爹說,祁威隻好訕笑著點了點頭,“兒子知道了。”說完連忙低頭喝了口茶,不料喝得太猛竟嗆著了。
“好了,趕緊回去歇著吧。”看他一副心虛氣短的模樣,祁老侯爺就一陣火大。敬重妻子是一回事兒,被一個女人挾製得畏手畏腳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不說孩子,就是那張氏既然納了進來,即便不喜,看在她兄長的救命之恩上也該厚待幾分,哪能磋磨的像個鵪鶉似的,整日裏隻知道立規矩,擺大家主母的款兒,真是小家子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祁家連救命恩人都容不下。
祁老侯爺對於這個大兒媳是有些看不上眼的,當年若不是……
往事不提,他隻是憂心大兒如此優柔寡斷,恐怕是擔不起重任啊。
隻願他來日莫要後悔,望著大兒消失在夜色裏的身影,祁老侯爺不無憂心地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捉蟲,求收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