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局

  祁元夜的身影消失在轉角,韓日照呆了片刻,收回凝滯的目光,快步跟上已經走遠的人群。


  “韓老弟,此事是我們祁家對不住你,家門不幸啊。”祁老侯爺一臉愧色,拍著韓伯庸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定會給你們個交代。”


  “……祁兄言重了,小孩子不懂事……”韓伯庸沉默了半晌,終究不忍心為難一個孩子。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祁元夜不過是選擇了保全自己而已。更何況事情的真相如何,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陛下的所作所為終究令人心寒,江湖草莽尚且還講究“禍不及妻兒”。如今狡兔未死,走狗烹;飛鳥未盡,良弓藏;敵國未滅,將軍亡。趙國啊,還不知何去何從。


  “是啊,小孩子不懂事,做大人的可要好好教導,祁老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韓夫人殷氏聽自家夫君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竟想將事情就此揭過,頓時不答應了。若輕易放過罪魁禍首,他們照兒五年來所受的苦該找誰去討要?找宮裏的那個狐狸精麽,她怕是巴不得他們母子早點死呢。更可恨的是,那祁家小子竟無一絲愧疚不安,祁家大夫人更是為他遮掩罪行,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所幸今日她不小心說破了,否則還不知道他們要自在到什麽時候呢。阿彌陀佛,真是菩薩有眼,善惡有報。


  被殷氏點到名的王氏尷尬的笑著應是,心裏卻著實羞惱,她活了一大把年紀從未被人指著鼻子詰問教養,想到令她蒙羞受辱的祁元夜,一陣膩歪——果真是個不省心的禍害。再看一眼咄咄逼人的殷氏,愈發惱怒,這韓府也欺人太甚。然而麵上卻絲毫不顯。


  韓伯庸見夫人將話說得如此決絕,無奈打圓場,“內子說話直,還請祁兄和嫂子不要見怪。”說著拉住不情願的殷氏,見她不甘不願地扯出一抹假笑才出聲告辭。


  “那我就不遠送了。”祁老侯爺親自將人送到門口,囑咐道,“雪大路滑,路上小心。”


  “哎,祁兄你們也快回吧。”在殷氏的催促中,韓伯庸將仍在張望的韓日照抱上馬車,轉身朝祁老侯爺說道,二人都沒提以後的事,他們都知道“老死不相往來”已是最好的結局。


  噠噠的馬蹄聲漸漸地消失在飛雪中,車軲轆碾過,隻留下兩行車轍,蜿蜒遠去。


  “恒之啊,中午留下來手談一局如何?”祁老侯爺跺了跺發麻的腳對白弈鳴說道。


  “榮幸之至。”白弈鳴扶著老侯爺麵無表情地回道,祁老侯爺也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臂膀,長歎道,“這天下啊,終究還是你們年輕人的戰場。”


  “您是老當益壯。”白弈鳴一本正經的回道,逗得祁老爺子哈哈大笑,“這白小子,還是這麽實誠。好了,你們年輕人快去找你們的樂子,不用陪我這個糟老頭子浪費時間了。”祁老侯爺將白弈鳴、祁元辰一幹人打發走,帶著祁威、祁武和祁勇進了書房。祁老夫人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回了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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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鶴院正房


  “既然白氏病了,以後這內宅就由你們二人暫時料理著吧。”王氏搭著丫鬟的手臂,靠坐在軟榻上,手指撐著額頭,麵容疲倦地朝二夫人和三夫人道。


  “阿娘,大嫂她——”三夫人李氏一聽這話,眼睛頓時一亮,待看到老夫人不好的麵色,強壓下內心的歡喜,假意說道。站在她身旁的何氏不喜不悲,眼觀鼻鼻觀心的盯著地麵,垂下的眼簾中閃過一絲鄙夷 。


  “行了,都下去吧。”王氏今日見了一堆沒腦子的夯貨,腦子裏嗡嗡作響,此時眼看著李氏犯蠢,也沒了說教的心情。擺了擺手,連同丫鬟一同揮去。


  “是,母親。”何氏識趣地出聲告退,李氏跟在她後麵首次沒露出憤憤的表情,正一心沉浸在天上突然砸下餡餅的喜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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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鶴院書房


  “阿爹,請饒他一命。”祁威、祁武和祁勇跟著祁老侯爺剛一進門,祁威就跪倒在了地上,長頭磕地。祁勇見狀也跪在了他身後,隻有祁武不明所以,不過看大哥、二哥都跪下了,也跪坐了下來,撓頭一臉迷茫的看看祁威,再看看麵色肅穆的祁老侯爺。


  “你們先起來。”祁老侯爺不置可否,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個兒子,輕歎了口氣。


  這是拒絕了,祁威閉眼,一陣絕望,卻還是不肯放棄,“阿爹,他還是個孩子,再說韓家嫡子不是已經找回來了麽?”話到最後,已經有一絲懇求的意味。


  “孩子?”祁老侯爺將已經端至嘴邊的茶盞重重的摔在桌上,“見利忘義、出賣手足、不擇手段,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哪件是孩子能做出來的?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孽畜,不配做我祁家子孫。”許是說得有些急,祁老侯爺複又抖著手端起那盞灑了一半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


  見祁威仍舊杵在那裏不肯起來,祁老侯爺有些惱怒,揮手讓祁勇、祁武離開,才狠聲道,“你這是要忤逆為父嗎?”


  “兒子不敢。”祁威身子一抖,抬頭紅著眼眶,忍痛道,“隻是夜兒他實在……罪不至死,求父親饒他一回,兒子以後定會對他嚴加管教。”


  祁老侯爺舉著茶杯的手一顫,別過頭不看祁威,緩了口氣才道,“不敢就好,此事你不必再管。他不死不足以平複韓家的怒氣。”


  “父親你——”祁威眼中滿是失望,難道為了平複韓家的怒氣,就要他的孩子喪命嗎。死囚尚且有天下大赦之時,夜兒即便是做錯了,難道連悔改的機會都不給麽?他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怎麽能再眼睜睜的看著夜兒死在他眼前,更何況他始終不相信夜兒會害元乾,這世上誰都可能,唯獨夜兒不會。


  “難道是因為韓夫人嗎?”祁威仿佛是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膝行過去,含著一絲期望,“她不過是個妾罷了,再說薔兒還是太子妃,父親——”


  後麵的話未說出口就被盛怒的祁老侯爺打斷了,“即便是妾那也是王上的妾,薔兒是太子妃沒錯,可她會替祁元夜求情嗎?”


  “是啊,不會。”翰兒丟失後,薔兒恨不得夜兒跟著一塊兒消失,想讓她替夜兒求情簡直是天方夜譚,是他太天真了。如今她已經是太子妃了,他們不但是父女,更是君臣。君王就這麽了不起嗎?


  “啪——”


  祁威頂著鮮紅的巴掌印抬起頭,才發覺自己居然把話問出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又問了一遍,“君王的妾就這麽了不起嗎?”大權在握,生殺予奪。


  “啪——”


  嘴角破裂,血線溢出,祁威用手背擦去血跡,“兒子不相信。”


  “你……在找死。”祁老侯爺看著兒子腫起的半麵臉頰,還有倔強的眼神,眼神閃了閃,終究攥緊了揮下的巴掌,“妄議君王,你就是有九條命都不夠砍的。”


  “兒子知道,可兒子還是不服。”祁威梗著脖子,“韓伯庸是右相不錯,可我們祁家也不是吃素的。至於韓夫人——”祁威壓下腰間晃動的玉玨,“即便是天子,也沒有插手大臣後宅的道理,更何況他還不是,總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寒了忠臣良將的心。若真是如此,我們還不如趁早——”另投明主。


  “閉嘴。逆子,你這個逆子,是要氣死為父不成?”祁老侯爺見祁威越說越混賬,卻半分說不到正點上,心下又是氣憤又是失望,顫抖著手指著跪在地上的祁威,看他至今仍不長進,徒逞匹夫之勇,一口氣喘不上來,起伏著胸口跌坐在地上。


  祁威隻是一時義憤,此時見父親被自己氣倒,又愧又怕,連忙上前扶起祁老侯爺,訥訥道,“父親……”


  屋內,靜默良久。


  “哎……你怎麽就長不大呢。”祁老侯爺顫抖著手拍了拍祁威低下的腦袋。


  “父親,我……”祁威抬起頭,父親溫熱的手幹枯皺縮,再不複記憶中的強健有力,父親已經老了,可他還是扛不起家族的重擔。他自知天資有限,隻能以勤補拙,可朝廷裏的彎彎繞繞實非他所擅長,他隻想殺敵建功,保護一家人安樂健康的生活。可不知何時起,身邊的人和事都變了樣子,善惡對錯再沒了界限,人人都端著一張假麵,就連他的枕邊人都有事隱瞞他,可她如今又為何要說出來,他寧願她一直瞞下去,至少祁府不會陷入如此尷尬被動的境地。他相信夜兒不會做出對不起天地良心的事,可這又有何用,韓家不會信,父親不會信,祖宗家法也不會留情。一個局在他麵前展開,可他卻無法撥開迷霧,祁威頓感無力。


  “夜兒他不會那樣做的,至少不會丟下翰兒。他們兄弟兩的感情有目共睹,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麽誤會,父親你……”祁威張了張口,還是不知如何將話說下去。


  “阿爹知道。”祁老侯爺撐起身子,坐在軟榻上,粗喘了一口氣,“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


  “兒子也知道事情不簡單,隻是想不明白。”祁家與韓家雖不是世交,可也不是死敵,即便是看在老爺子的麵子上,也不該咬死不放。除去夜兒於他們韓家百害無一利,若是為了孩子報仇,就不惜與昭烈侯府結下死仇,那韓相也太意氣用事了。祁威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搖頭。


  “侯府的嫡孫,相府的嫡子,你以為是誰都敢動的麽?”祁老侯爺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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