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是救贖
她以為他是救贖,怎知他是深淵,越是靠近,越是萬劫不複,粉身碎骨。
一個多星期沒見的章舟在周二終於回來上課。不同往日的明媚,晨光熹微中,額前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章舟耷拉著腦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自己的位子。
阮知荷放下課本看向章舟,她的嘴巴張了張,隻低低呢喃一聲:“章舟……”
章舟的肩膀微微顫了顫,他向她看過來,眼睛濕潤:“狐狸,我奶奶去世了。”
這個時候該有擁抱的,對嗎?阮知荷目光微閃,她看見章舟眼裏的自己,依然麻木著一張臉——她不會安慰人,那些她自己經曆過或者正在經曆著的痛苦都是咬著牙死熬過來的。她輕輕地伸出一隻手,掌心冰涼遮住章舟的眼睛:“西塞羅說,死亡並不是生命的毀滅,而是換個地方。”
感受到章舟的眼睫毛撓在手心,濕熱感順著她縱橫交錯的掌紋在手心散開。阮知荷的身體微微僵住——章舟哭了,在她的手心裏。
後來,章舟告訴阮知荷,他的奶奶是在夜裏突發腦溢血,沒搶救過來。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死亡啊,原本就是很霸道的東西。
中午的作業整理自習課,教室裏,空調的溫度被開得很高。四麵窗戶被關得死死的,吹不進半點涼風。班上大部分人都趴在課桌上睡覺,書墊在臉下,口水淌到書上。這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隱約能聽見空調呼呼吹出熱風的聲音。
章舟一直側趴在桌上看阮知荷,莫名說一句“對不起”
“怎麽了?”
“沒事。”他閉上眼睛,眼睫毛的陰影降落在眼下,掩飾住他青黑色的黑眼圈。那時候,阮知荷不知道章舟的抱歉是因為上一周裏,他的缺席。
阮知荷拿起自己和章舟的杯子走出教室,推開門的時候,遠遠看見走廊盡頭,杜安琪站在飲水機前,彎著腰接熱水的背影。下意識,便止住了步子,心裏浮現起一絲絲的心悸。她還是走過去,杜安琪聽見聲響,回頭看她,嘴角揚起挑釁。她說:“阮知荷,你還是學不乖。”
阮知荷始終麵無表情,眼裏是杜安琪漸漸清晰的輪廓,她在心裏告訴自己:杜安琪,我不怕你的。
她與杜安琪並肩站在一起,阮知荷把自己的水杯放到一邊,擰開章舟的杯蓋,把早就冷掉的水全部倒進水槽裏。杜安琪就在旁邊看著,嘴角自始至終都擒著意味不明的笑。
阮知荷沒理,擰開熱水龍頭,把杯子接到下麵,熱氣緊跟著咕嚕咕嚕熱水灌進杯子的聲音,彌漫在空氣裏。毫無征兆,隻覺得旁邊有股力量,滾燙的熱水便全部澆到手上。
“哐當!”杯子砸在地上,有水從杯口流出來,氤氳開水蒸氣。
除了痛苦,再也感覺不到其他,甚至整顆心髒,也因為痛苦,劇烈地痙攣起來。十指連心是真的。阮知荷握住手腕,整個人都佝僂著,因為疼痛,止不住地顫抖。身邊,杜安琪還在笑,聲音尖銳,撕裂開空氣也支離破碎:“不是警告過你,要離章舟遠一些嗎?”
娃娃臉突然不複之前的囂張,等阮知荷明白過來杜安琪臉上的害怕和內疚是因為什麽,章舟已經將她摟在懷裏,神色緊張。杜安琪的眼睛裏有眼淚掉下來:“章舟,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隻是,轉了個身……”
阮知荷躺在校醫室的病床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天花板,每一次呼吸都是消毒藥水的氣味。她不喜歡這種味道,這是靠近痛苦,靠近死亡的氣味。
“章舟,你信杜安琪嗎?”
“什麽?”
“沒事。”阮知荷閉上眼睛,手上的灼痛感久久不散,灼痛神經。有眼淚溢在眼角——如果,如果,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
阮知荷無從得知邵江洲是從哪裏知道自己被熱水燙了手,也無從得知他是怎麽知道始作俑者是杜安琪的。等章舟陪她走回教室,原先鬧哄哄的教室,立馬失了聲音,大家都噤若寒蟬。
學校的廣播裏響起一條關於處分的通告——高一(3)班邵江洲因打人予以開除。
心裏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阮知荷甩開章舟的手,掉頭就往教務處跑,任由章舟在身後怎麽叫她,她的速度有增無減。她從來沒有奢求過的,身陷囹圄,在水裏浸泡久了的人,甚至沒有力氣再去抓一根稻草。身體因為在水裏浸泡久了,腫脹潰爛;她一邊絕望,又一邊認命,等到把全身力氣都用盡,她也就不掙紮了,就讓水直接沒過頭頂——所以,當在寢室裏撞見杜安琪拿她的新牙刷刷廁所,她衝上去和她大打出手,被群起圍毆的時候,她選擇了沉默;當杜安琪把口香糖粘在她頭發上的時候,她也還是沉默;當滾燙的熱水澆在手上的時候,她仍然沉默。她像所有人放棄她一樣,放棄了自己。
眼裏的淚在這一刻猶如決堤的洪水,阮知荷想,她一定要去救邵江洲,他明明救了她。
教務處的門被阮知荷用力推開,有幾張是她不怎麽熟悉的臉,邵江洲站在當中,神色淡然。
“阮知荷……”班主任過來攔她。
未等班主任說完,在十幾道各異的目光裏,阮知荷將校服扔在地上,襯衣被隨手扯開,乳白色的扣子無聲掉落到地上。少女麵無表情地對眾人大敞著胸膛,可她的眼角掛著淚,雙目通紅,頭發淩亂,她再沒有其他有力的砝碼了,這最後的奮力一搏,是困獸之鬥。在阮知荷的脖頸和裸露著的肌膚上布滿了斑斑駁駁的傷痕,有指甲陷進肉裏的痕跡,有淤青,有煙頭的灼痕……
邵江洲的瞳孔縮了縮,疾步走到阮知荷的麵前,撿起地上的校服裹住她。隨即聽見她失了生氣的聲音:“這樣的懲罰不公允……我原本,是想和杜安琪同歸於盡的。”
空氣一寸一寸地冷下來,如墨一般地影子從各個角落滲透進來,黏住在場每一個人的腳後跟。影子是沒心的,它和人融為一體,人也就冷漠了,在黑暗裏凍住靈魂。
阮知荷揚起臉,對著邵江洲癡癡地傻笑,眼裏的眼淚卻也跟著接連滾出來:“邵江洲,第一次打女生吧。這一次,也僅僅是因為楚涵托你照顧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