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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還有一人

  慕容一族的抵抗最終被風氏源源不斷的援軍淹沒,北境第三大家族,終於埋葬在新曆三百四十年深冬的大雪裏。據說堅決抵抗的家主親妹慕容嫦在城破前被底下小輩殺死,殺死他的慕容氏年輕一代子弟拿著她的頭顱開城獻降,但風氏的二長老看也沒看,直接將他們就地格殺,一個沒留。


  沉寂多年,風氏終於又一次以絕對強悍的姿態,宣布了對北境大地的絕對統治。


  慕容氏亡了,屍體經過仔細清點,二長老上報家主時十分篤定,慕容一族近支子弟全數喪命,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這真是睜眼說瞎話,風承琰想。


  他看向正拿一節幹樹枝逗弄廊上金籠裏一對惠冬鳥兒的慕容棘,心中升起困惑、佩服、譴責等等諸多情緒,以至於臉上一時半會兒擺不出合適的表情來。


  “過去一個多月,你的族人慘遭屠殺,你居然能一直安心在這裏養傷,連問一句都不曾,難道你隻是慕容家抱養的孩子?”風承琰終於開口道。


  慕容棘沒有回頭,他淡道:“我母親雖然隻是慕容家主的侍妾,但她一生恪守本分,隻忠貞於家主一人,所以我確實是家主親生的。”


  風承琰眯了眯眼:“當初你早就知道慕容楠的企圖,卻沒有阻止他,你這個做法間接害的親族覆滅,你難道就不愧疚?”


  “愧疚?有什麽可愧疚的?我這個人很有原則,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我在慕容家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已經過世的母親,沒有任何一人對我表示過善意,他們於我都是陌生人。”慕容棘回身,蒼白男子紅唇微勾,又是那般沒有笑意的笑容:“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幹?”


  風承琰看著慕容棘那冬日凍湖一般淡然的臉色,心中忽然就一震。


  因為他們對我不好,所以他們就不是我的親人。風承琰不能判斷這是對是錯,他的家族於他也是冰冷的,尤其在遇見臧彌接觸了北境以外的天地以後,他漸漸不再對家族有歸屬感。但他畢竟生在風氏長在風氏,若是風氏有難,他實在不能像慕容棘這樣淡然的置之度外。


  慕容棘仿佛是聽到了他這一刻的心聲,淡聲道:“你的能力遠在我之上,但你不如我瀟灑,也不如我絕情。”


  所以他將來注定要承受更多牽絆糾結帶來的痛苦,他這樣的人,總會為情所累。


  慕容棘將樹枝放在欄杆上,起身道:“那侍衛的亡靈向我報信,希望我能幫忙安頓他年邁的母親,如今沐少主已經幫我將人接到了沐光城,這件事便就此終了。慕容一族覆滅,你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你得到了一段安寧日子,我則得到了自由。”


  風承琰挑眉:“所以,你要走了?”


  “也許此生不再相見,保重。”


  慕容棘將攤放在桌上的輕裘披在肩上,他走下台階,軟底的黑靴踏在積雪上,腳印淺的幾乎看不見。忽然起了一陣微風,高瘦男子雪白的輕裘微微蕩起,遠遠望去,便似零落


  雪原的一株飄萍。


  這飄萍無所依托,卻也無所牽絆。


  風承琰靜靜立在廊上,直到日光被陰雲遮蔽,院中又飄起細細雪花。老梅樹新綻的花朵 上很快覆了一層白色薄紗,風將冷梅清香送至少年鼻端,沒來由的,他輕輕歎了口氣。


  “我不想回家族,那個地方太冷了,我們去南方過年吧。”


  身形魁梧的老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旁,聞言濃眉微皺:“除夕大宴和新年大祭必須有少主在場,過幾天大長老應該就會來信催了。”


  風承琰看向陰沉沉的天色,緩緩道:“他要催早就催了,現在還放任我待在沐家別院,就是默許這段時間我可以在外邊散心,等心中餘悸和悶氣都散盡了再回去。這並不是大長老平素的作風,他一向是不太關心我的真正意願的。"他頓了頓:


  “最近我一直在想,大長老身後,會不會還有什麽人。”


  連綿北境的雁蕩山已經全部覆上了雪色新裝,山中飛雪不絕,最耐寒的鳥兒都難以飛躍,群山掩映中的一座小山穀卻還保有一點新綠。這山穀背風又正好緊鄰一座火山,成片的冬竹林裏有成片的溫泉。


  這桃源般的好地方早早被人發現了,林中最大的泉眼旁建了座小樓,朱紅小樓看著古舊,

  裏麵陳設卻嶄新雅致。二樓暖閣裏鋪了厚而軟的羊毛地毯,有兩人席地對坐,一方古木小幾上黑白棋子戰的正酣。


  正如溫暖如春的環境與外界天寒地凍的對比,比起外界的人心惶惶,這裏太過安逸閑適。


  “為何要將慕容氏滅族?”白衣白發的老人正如他月前在大殿之上,張口就是一句石破天 驚。


  “怎麽,你覺得這是多此一舉?”對麵男子不答反問。


  “我知道這是為了震懾家主,但這一次我風氏也損失了不少修靈師,戰死的族中子弟很 多還都年輕。”


  “就是沒有多少對戰經驗的年輕人才容易死,你不能奢望人人都像承琰那般善戰。”


  “說到承琰,二長老從目睹那晚一戰的慕容府護衛嘴裏得到消息,承琰的修為不止開境 九品,而且他全力應戰時身周有古怪的黑色靈力。承琰有什麽瞞著我們,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事事聽話,時時都被我們掌控在手中的孩子了。”


  “孩子總會長大的,我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隻是他的成長還是太快,太出乎我的意料。”


  “綠嫋那丫頭成天伴在他身邊,竟也未發覺什麽,他這次出門也沒有帶她,不知是不生了戒心。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們將承琰養大,他卻對我們心生戒備和隔閡,若是將來他不聽話,我們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不是白費了?”


  “你覺得,承琰這個人怎麽樣?”男子忽然一笑,問道。


  大長老一愣,一直以來他都把風承琰當成一個孩子,他曾在他幼年時將他抱在懷裏,少年時督促他修煉,但他從未以看待一個成人的眼光去評判他。大長老想了一會兒才道:“那孩子有點像北境生命力最強的冬青樹,不用澆水不用修枝,插一支在土裏,很快就長得鬱鬱青青。”說到這裏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安。


  是了,那就是一個不用人管也可以自己長大的孩子。從小到大他都沒教過他什麽,除了護他性命,督促他修煉以外,他隻教他聽話、忍讓。但十幾年過去了,繈褓裏的孩子長成玉樹般挺拔的少年,少年風姿無雙,不僅靈力修為遠超同齡人,待人接物也從不出一點差錯。


  細想一想,他從未教承琰什麽,但他會的東西卻很多,如今甚至能對他們耍心機,也能獨自應對危機了。


  歲月究竟是多可怕的東西,它在不知不覺中把那無害的嬰孩變成了他也看不透的少年。


  他們如今,甚至要以看待一個男人的態度去提及他的名字。


  棋盤落子啪的一聲,大長老的神思猛然被拉回,他看向對麵男子,見男子垂眸淺笑,神 容淡淡:

  “如果承琰真正成為家主,風氏會如何?”


  大長老微怔,他看了男子一眼,沒有答話。


  男子微笑道:“你還記得當初為何要跟隨我嗎?你說別人隻管爭權奪利,我是唯一一個 真正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你聽我號令行事,是因為我會讓家族越來越好,若是承琰成為家主,風氏就會再回往日輝煌,那這麽多年的布置給他做了嫁衣裳又何妨?”


  男子挽袖自紅泥小爐上端下紫砂茶壺,姿態嫻熟的分茶,他道:“我滅慕容氏一是為了警 告家主,順便削弱他的實力。二是為了土地,慕容一族的領地是我北境為數不多的產糧地,也是各地商賈往來的路徑樞紐,必須收回。三是為了昭告天下,我風氏仍是北境霸主,風氏 的少主並非他們想象中那般勢單力孤,誰若敢傷他害他,我風氏一族必會,不死不休!”


  好一會兒,大長老才開口,他有些喟歎:“是了,別人都是為了一己私利爭鬥不休,你卻從來將家族看的最重。罷了,若是承琰真的能擔大任,我們便扶他一把又如何?一切都是為 家族。”


  有風自半開的小窗吹進來,帶著樓下溫泉的融融暖意,讓人想起暮春時節陽光燦爛的午 後。正是舒適宜人的時刻,男子沏茶的手卻忽然一抖,精美的地毯上立刻出現了一片茶色水漬。


  他在這一瞬忽然有奇異而強烈的感覺,仿佛忽然看見未來。


  未來,即便他真的願意將大位拱手相讓,承琰便會感恩戴德的收下嗎?他知道那孩子在家族裏有多孤獨,也清楚的知道他父母死去的真相。


  他對家族,究竟懷有怎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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