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破境與動亂
羽安在做夢。
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睡下,卻知道自己在夢裏。隻有夢裏才有這般清晰的景象,雪色梨花荼靡盛放,廊柱斑駁,簷上有繪著錦鯉戲水圖案的風燈垂下,風有些大,吹得風燈上的穗子滴溜溜亂轉。
羽安步下台階,停在一株枝幹尤其蒼勁的梨樹下,伸手要撫一撫混在梨花裏的紅色小錦囊。身後忽然有人輕聲道:“別碰,碰了就會碎掉,那是十多年前由夫人親手係上的,年深日久,繩子已經朽爛了。”
羽安回頭,見不甚明朗的天光裏走來麵容清朗的男子,她愣了愣,不確定道:“你是,阿傑嗎?”
男子微微一笑,他的容貌十分幹淨秀氣,像壓在白梅上的一捧晶瑩白雪,他走到羽安身邊,輕柔的為她將大氅攏起。
“小姐,你長大了,容光更甚從前,但阿傑仍能一眼認出。”他歎息著虛撫上羽安的臉:“小姐的美無法雕刻,但阿傑刻在心裏。”
這一句話讓羽安瞬間濕了眼眶,她去握阿傑的手,卻握住一團冰冷虛空。怔然半晌,羽安垂眸道:“果然是夢。”
“小姐可想看一看這錦囊裏裝了什麽?”
“不是說不能碰…”
阿傑在她眼前攤開手掌,他的手掌純白如玉版,玉版上漸漸顯出一張有些發舊的緋色紙箋,那麽大的一張紙,隻寫了小小的四個字:
吾兒,平安。
十幾前的梨樹還沒有長得這樣粗壯,梨花卻清豔,有著一身暗藍色長裙的絕美婦人緩緩走來,她將手中紙箋放進親手紋繡的小錦囊裏,雙手拖住輕聲禱告,再虔誠的係上枝幹。那枝幹忽然就重了,它載了一個母親對孩子最最純粹的感情,載了一個母親的期望,載了那一段殷切眸光。
這梨樹何止載著這些?梨樹上的每一道溝壑都記錄了她的幼年時光,記錄了阿傑阿玉的到來和離開。這是她的過往,她最珍貴的回憶,她曾經依賴著的火光,是逝去了卻不敢放下的溫暖。
羽安忽然蹲下去,她雙手捂臉,哭出聲來:
“阿傑,我對不起娘親,我連她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我越來越少的想起你們,無時無刻不在恐慌著有一天也會忘記你和阿玉的臉,就連夢裏…”
就連夢境彼端都是那連綿青翠的大山,山間有劍林般聳立的白石堡壘,堡壘對麵有青草茵茵的小院落,院落裏滿地桂花飄香,桂花飄揚間少年少女飛揚的笑。可是,可是夢醒時分她總會一身冷汗,往昔記憶越來越遠,今夕依舊荒涼。她沒有找到如年少時和阿傑阿玉一起的歸屬感,那是連靈魂都挨近的感覺,他們的天地重疊,永遠不能將對方拋棄,而她的朋友們各有世界,沒人能承諾將來。
林間尋覓的小獸沒能找到下一堆火,沒有另一隻落單的獸恰好經過,沒人和她一起依偎取暖。
阿傑也蹲下身,羽安不能觸碰他他卻能觸碰羽安,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柔聲道:“小姐,是我們不好,我們接連離去,留你獨自一人…可是小姐你看,前方的路還那樣長,時光一往無回,相遇也無處不在。”他伸手一指,羽安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出去,發現小院梨花早已不見,取之而代的一片廣闊無垠的碧海,灼烈的陽光灑上沙灘,照的細沙金黃。阿傑牽起她的手,兩人一路踩過鬆軟沙地,走向波光粼粼的海麵。
走到沙灘與海浪的分界時,阿傑放開羽安,微笑道:“前方的海麵危機四伏,也許有忽然升起的巨浪,也許有來自深海的凶獸,你獨自一人,敢不敢上路?”
敢不敢上路?自那年梨花帶血零落,陰暗密室裏一個頭磕下去從此不再姓沐,她何曾不敢?她不是不害怕,正如阿傑所說前路危機四伏,她不是生來無畏的人,怎會不害怕?但她深知自己不能退,退一步便是和家族陰私妥協,退一步她的一生都會畏縮於小小角落,雙翼再不能長成。退一步,退一步她如何對得起慘死的阿傑阿玉?她已然違背幼時諾言,若連情意都在怯懦下背棄,她如何能再挺直背脊,立於陽光之下?深深院落她不喜,虛與委蛇她不喜,她喜歡的是外界的大好風光,她希望能自由翱翔於九天之上。既如此,風浪不管,苦難不管,她隻管無畏前行。
羽安抬起腳,她最後看了眼微笑袖手於金黃海岸的男子,轉身上路。
這一去天涯盡頭,也許再無歸途,保重,保重…
如玉腳尖點上深藍海水,遊動不息的水忽然便凝固了,有瑰麗的冰花一層一層自少女腳尖綻放,她踏上那冰,如絲如霧的寒之靈力縈繞著,如一層輕盈紗裙將少女身姿朦朧遮掩。她就那樣走在海麵之上,湧動的水流在她踏足之前便乖乖凝固,如同君王駕臨,群臣恭謹朝拜,冰花延伸到視線盡頭,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銀一般的白月光。
她喝道: “劍來!”
湖畔的風承琰看呆了,他看著隻穿了一件單薄寢衣的羽安自湖對岸直直往湖上走,他要衝過去救卻被臧彌攔住,然後便見少女腳尖踏於湖麵之上,冰藍色的瑰麗花朵倏然綻放,以她為中心,湖麵層層凍結,寒意甚至催凋了岸邊花朵。
少女安靜的走在冰麵之上,到湖中心的時候,風承琰才看清,她竟然閉著眼睛。隻聽一聲清喝,喝聲未絕,冰麵上哢嚓一聲升起一道半人高的尖銳冰棱,宛如白樹起於冰原,又似名劍破山,少女握住那冰淩往上一抽再旋身一揮,雪白的冰棱在空中劃出一道宛如月弧的曲線。
弦上月明,湖中冰,冰上有寬衣大袖的少女對月劍舞,那場景真是美到了極致,少女的身子初初長成,凹陷處如柔緩穀地一彎,聳起處又似翠峰初成,漆黑長發揮灑如天地為筆潑下的墨色,大袖又似鸞鳥羽翼輕舒,她的手臂每一次揮動都渾然天成如風動落花,冰淩落處卻又有靈力錚然激蕩。
舞?武?這般柔與力的完美結合,正如少女氣韻,纖細裏帶著不可侵犯的淩然。
可恨手邊無紙筆,可恨腹中無詩書,可恨這一方人間難見的絕美景致不能永恒留下,可恨這天地間不是唯她和他二人。
風承琰上前一步,一步踏入水中。冰麵到小湖邊緣已經十分稀薄,絕對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重量,但風承琰腳下騰起青色的風之靈力,竟是宛如一株輕盈草葉般不驚點塵便踏了上去。身後浮在半空的臧彌忽然叫住他:
“等等小子,拿著這個。”
風承琰回頭,見臧彌將那禧星草編成的藍色花環拋過來,他接住,聽到便宜師父不知是揶揄還是感歎的道:“你小子,總算是長大了。”
是的,少年在這一刻長大,當他眼中第一次出現一個女子的倒影,懵懂少年終於長成了皎皎男子。
他一笑,轉身向著湖心而去。
踏、轉、揮、旋,躍起又落下,彎折又直起,羽安這一舞舞盡心中如潮悲意,她舞的淋漓盡致,那些逝去往昔,那些脈脈溫情,那些未知前路,都揮灑在冰雪長劍錚然淩厲的寒氣裏。
我於這天地做劍舞,一劍光寒,萬裏冰封雪路!
周圍景物忽然又變,彎彎月弧不見,星子隱入深藍夜幕,天邊出現一輪碩大如玉盤的明月,明月前有斷崖豎起,斷崖上飛來雙翼大展的巨獸。
威嚴的聲音自天邊遙遙傳來,一如她在大雪峰明悟破境時,沉而冷:“開境二品,破!”
開境破,修靈之門驟然大開,那充斥於天地萬物的無形能量在少女麵前展開一幅廣闊無垠的恢弘圖景,景中有大河入海,有山峰連綿,有冰原無際,有星海廣袤,靈力蘊於這一切自然滋生的事物中,無處不在。
在靈力初醒的時候,她曾有過“須臾遊天地,一念觀芥子。”的奇妙體驗,彼時還不清楚如何做到,如今方知,那是淩駕於化境以上的境界,那是虛無與融合,那是靈力的真諦。
真諦,圓轉如意,生生不息。
這一刻,夢中巨獸現身,少女窺見神異境界的一刻,北境、中原、東北、西域、東海、南疆,還有近在眼前的淮中,大陸上幾乎所有化境強者都同時仰頭,都感受到深邃天幕之上有什麽更加深邃的東西悄然變幻,他們麵麵相覷,無不惶然。
昆侖山巔的白塔之上,那銀眸的男子再次緩緩睜眼,透過萬裏雲霧望過來的眼神漸漸浮上一層憂色,他輕聲道:“氣運凝成實體加於一人之身,離亂將至。”而遠在大陸極南的荒蕪海島之上,藏於火山深處的漆黑岩洞裏,有枯朽如老樹根須的手覆上火紅洞壁,不知何處的聲音桀桀道:“就是她,就是她,機會就在她身上,這該死的大陸,終於又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