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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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的工作定了下來,在紡織城的一家證券公司。不久之後,她請了我們去吃飯,在銀泰一家茶餐廳。王彬寰因為有事,沒有來。我和潘先到,翻著繁雜而食物豐富的厚遝菜單,那麽多品種,每天得準備多少食材呢,或者,要有多少個冰箱呢!我想著。


  潘說之前喜歡這兒,便在這兒辦了一張充五百送一百五的卡,但少有機會到這邊來,所以仍沒花完。接著讓我點愛吃的東西。


  她今天開朗了許多,話多起來。我問她是不是做過什麽手術,她點頭說是,但頭埋在菜單中說下次才能告訴我。為什麽要等下次呢,我追問。她說你別問了,下次一定全部告訴你,想知道什麽就問什麽。


  不久,周聞和朱甜甜也來了,周聞很少出來,如果出來,那一定是打聽和裝修有關的事,或是為了物色女朋友。不過,我沒見他談過女朋友。他挎著阿迪的一個漆皮背包,等到他走近我時,不由地發出一聲驚呼,我也奇怪,我們穿得是同一款耐克有四葉草氣柱的黑色織麵跑步鞋。在得知我的鞋是王彬寰推薦的後,他便有些生氣,口氣喃喃道:“他怎麽這樣啊,好歹推薦一雙不一樣的麽。”我開玩笑說:“下次出來,先報下穿什麽鞋哦。”他一幅無奈地攤開手,擺了擺頭,似乎表示“不得不如此。”


  坐在包廂,包廂與大廳之間的過道裏,忙碌的年輕服務員和快步的客人不時走動,讓人頓覺時光緊張而快速向前流動。桌上擺了水果茶——有機玻璃壺裝著檸檬、西瓜、蘋果、玫瑰花苞的深玫紅液體,好聞的水果糖味。泰式茄子,整顆躺在長圓盤裏的兩條,上麵有誘人的刀口,焗焦的顏色,是糯香的魚肉質感。艇仔粥,白粥放了炸花生米,魚肉,佐以薄麻葉,鮮鹹香美。山藥百合,清淡脆爽。還有一道法式燒春雞,有些涼,很適合淡口味的人。


  潘和朱甜甜挨在一起,嘰喳短促地交談著。潘遇到了年紀大的客戶對她說:“你們給我推薦的股票不錯,觀察了好幾天,漲幅很大咧,我就買入啦!”接著是一位女孩把名字當股票代輸入證券軟件,然後嚷起來:你們一升級軟件,我就找不到股票哪去啦……不一而足。潘說的時候扭著嘴,應和一樣隨朱甜甜的笑聲發出嘿嘿笑。


  朱甜甜說了今天做的事是整理資料,繼而抱怨了製服質量不好,也不好看。培訓老師不許留馬尾,說著,下意識地抓了抓自己蓬鬆的馬尾。我聽見她無意中還插了一句明天要拓展,口氣顯得不情願。不一會兒,又從背包裏拿出一摞表格,填了會兒表。有一張學生幹部的表單,當我俯身想看看時,她用手捂住做出了不要窺探人家秘密的表情。然而那表情並不清澈,上麵有著因勞累而產生的黑眼圈。


  飯後,潘提議如果方便,去公司開一個戶頭。我對股票本沒有興趣,看見她認真的樣子,當即表示一定會去。


  “名片還沒印好,等印好了給你幾張,幫我遞發。”她說:

  “好。”我說。


  隨後,她淡定自若地把手包拿在胸前,拿出卡付了帳,樣子倒有了一股小白領的味道。


  一起走出銀泰愛南山,漫步在國槐蔭蔽的街上。慢慢走,不意覺察的涼風包裹著我們,淡黃色米狀的槐花落在石材路上,打在女孩們的短裙上,即便不穿短裙的女孩,腰間也散落一圈裙狀的薄織物,讓人想起花瓣纖薄的波斯菊。潘恬穿水果色幾何拚圖半裙,拿著白色織物手包,腳上是有蝴蝶結的裸色中跟鞋,朱甜甜則穿白色的坡跟鞋。


  在街上走一會兒,就很愜意,燈光初上,天空藍黑通透。然而,往下似乎應該做些什麽。潘與朱甜甜提議去打巴洛克,我用手機在附近搜了一下,找到一家位於下個路口隻需過了馬路的桌球廳。桌球廳門麵不大,上了樓梯才發現相當大。我和潘一組,周聞與朱甜甜一組,我們都打得一般,不說一句話地打了兩局,兩局我和潘都落敗,潘放下球杆假裝責怪地對我說:“你好讓我失望。”


  “真的是好久沒打,所以比過去更爛。” 我說。


  回去的車裏,我不知怎麽地,向潘提起很早以前,坐輪船的情景。如倉庫裏擺著幾十個雙層架子床的三等倉裏,人們大概因為缺氧而昏昏沉睡。混濁的海水離僅有的幾個小圓窗口幾尺之遙,天光籠罩著霧靄,船行進得很慢。我們卻睡不著,爬上架子床上層互相扮演著角色,記得你神氣地揚頭說:“服務員,給我來一瓶粒粒橙。”


  點的其它菜我都忘了,或者,你笨拙地,像思維打著結,沒能說出一種擲地有聲的菜名。“粒粒橙”倒像張書簽插在我十三歲的書頁裏。潘若有所思地淡然一笑,說:“我那時候喜歡粒粒橙,還有磚形紙盒,封麵有個粉色大桃子的桃汁。後來就沒有見過了,好懷念。”


  接著她說,“不過後來,媽媽也不讓喝飲料,因為生病了。上初中後,我們搬到了父親單位的家屬院,那以後病情就變得嚴重,在初二的時候,便做了腎移植手術。”


  她說得很快,我似乎沒聽清楚。這時,車從西影路向南拐進一條小道,司機在家屬院的門口掉了個頭,我也下了車。路燈下隻有我們的影子,連同身體像地上丟棄著兩個L型的五金角碼。


  當我確認她剛才的話後,突然產生了攬她入懷吻她剛才說出那些話的“嘴唇”的衝動,但實際上什麽也沒做,我的大腦在別處,而嘴巴按設定好的程序輸出一些問題,諸如還吃藥沒,飲食上有什麽禁忌之類,問完後意識到實際上已經和她吃過四次飯了。


  她簡略作答,著重解釋了之前並不是有意瞞我。


  她說話的聲音,仿佛是超市或車站灌入耳中的廣播聲,在厚厚的一層空氣中回蕩。我的身體盡管僵在那裏,心裏卻湧現出萬箭齊發的愛意,那些愛意因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充滿悲傷。壓住那些愛意,讓我手也有些抖了。


  樹葉蔥蘢的家屬院湧來陣陣涼意,這個世界剩下我們兩個人一樣安靜,把雙手放在她肩上,我看到黑幽的瞳仁,眼瞼從虹膜兩側好看地切過。她的麵頰上幾乎沒有任何斑和點,極細的毛孔和角質讓人心生柔情,也生了對造物主的既愛又恨。


  然而,力求妥善又情感反應慢一拍的我,在她說出:“我累了,你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之前,任憑自己的頭腦處在半空白中,而未說出任何字句。


  重新回到西影路上,在自動售貨櫃前用硬幣買了瓶礦泉水,繼續步行到雁北廣場。


  噴泉池裏僅留下些濕痕,地燈發出不均勻的光亮,把樹幹照得半陰半陽。更高處耀眼而孤零的大燈周圍飛撲著數不清的飛蟲。景觀柱上的的詩詞像剛剛題罷,墨跡新鮮。除了偶爾晃動身影的保安,廣場上空無一人。


  隨意在一處銀杏樹下的木條椅上落座,樹周的鐵篦上擺滿了黃燦燦的包伏花和白色的矮牽牛。回看每一層券門被燈光打成金色的大雁塔,充滿了不真實。不由得發現,落坐的位置再接近塔身一些的地方,大概是小時候一張照片的位置。我穿藍毛衣,從一條泥路走到滿是麥苗之中,而身後的大雁塔搭了許多腳手架。這樣想來,便覺得時光隔了很多很多。那時所憧憬的遙遠未來,如今被我坐在屁股底下的木條凳和大理石上。那時,大概沒有仔細想過,未來的大雁塔不會變,變得是它周圍貌似宏偉而華麗的裝飾。


  一直坐到很晚,在涼涼的夜色中,充滿著失落和哀傷,這種心情的漫延開來,心潮轉而時時湧動著強烈的決心。我想要愛護她,比過去更強烈,我想。盡管,“愛護”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在我心中仍不確定。我心裏淩亂,她與我保持著隔閡,是不是對自身處境的難堪所致。


  夜很深後,我擋了車回到家中,仰躺在床上,仍想不明白,她經曆了什麽。


  在十四歲做了移植手術的女孩應該是極少的,她承受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許多。現在的我,別說突然被告知要做腎移植手術會是什麽心情,“腎移植”三個字在我眼前閃動一下,不由得都讓人打個冷戰。接著,應是更多的恐懼。


  她肯定也恐懼過,然後接受和克服那些恐懼,一路走來,長大成為一個從外表上看不出任何不同,連我的眼睛也蒙蔽的“正常”女孩。“正常”對她的含義想必非同尋常,從她不大願坦率自己的經曆來看,她隻願完美示人。也許,她用了許多時間,才將自己與外界的失衡調校到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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