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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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兩天,我陪潘恬去了一次醫院抽血化驗。


  周六約想她出來,並買了一些禮物送給她。她把見麵時間往後推了,追問之下,才知道,她當天要化驗和複查(這樣的複查,每月一次)。於是,我便陪她去了醫院。上午抽血化驗濃度以及腎功的指標。下午取了單子然後去看預約的醫生。


  等候的時間裏,她隨意簡單談起化驗單上抗排斥藥在血液中濃度的常識和生病的一些事。對於這些,她強調說,我是對此充滿興趣的頭一個人。


  “並不是充滿興趣,想了解你就應該知道這些吧。”我說。


  “很多人聽了會害怕。並且,我受不了別人像看待怪物一樣看我。”想了一下,她淡淡說。


  “倒不至於吧,我覺得你身上熠著英雄的光輝!”


  “什麽啊!奇怪的講法。”她聲調高了一下。


  接著,如暗下來的燈光一樣,用追憶般的口吻說:“隻是,那時太小了,連管子都沒有兒童的,是醫院批準從北京空運過來。別人是在胳膊上做瘺,我的胳膊血管太細,就在脖子上做。所以呀,透析的時候很痛苦,很粗的透析針紮在脖子上時,感覺自己像個機器人,已沒有了情感。任由別人拆卸、擺布。”


  說完,擰開水壺,她“咕嘟”喝了一口,然後擰上蓋子,接著說,“醫生看著我可憐,的確,這麽小的年齡透析很遭罪,他們都少有見過。於是,建議我做移植。然而移植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又要配型,又要排隊等腎源。配型可知道?”


  “不知道。”


  “現在,我也不十分懂,大概知道是包括血型、群體反應抗體、相融性抗原和淋巴細胞毒的一些指標與配點。就是外來器官進入你的身體會排斥嘛,配型適合才行。”


  “哦,是不。”


  “要等和你配型適合的腎源,那當然是困難的,加上腎源本身就少,我等了一年多,最後,爸爸媽媽實在看不得我那樣受苦,便買了一個。”


  “買了一個?”我有些吃驚。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像是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


  周六的下午,醫院病人並不多。強烈的陽光從走廊另一頭的大門撒進來,使細細的走廊像一頭燃起的火柴棍。木門窗是塗過油漆的老舊款式,奶油色的質感看上去很厚,像不同時間裏刷過很多次。走廊兩邊魚骨一樣的入口進去是一個個更小的候廊,有舊長條椅和背後綠色的牆裙。


  候診室不時打開,能窺見裏麵窗式空調吹動著風口上的絲帶,陶瓷洗手池上方貼著“正確洗手方法圖”,地麵是黢黑的水泥。然而,像枯枝上的新芽一樣,醫生坐在流線條的嶄新桌前,盯著一體台式的嶄新電腦。這時,我們便停了下來。醫生喊了一個人名,走廊裏會有人影匆匆閃進來,走進診室。然後,門被關上。


  “我被推入手術室時,心裏充滿了絕望,心情也談不上多好。那時,不懂得做了手術就能成為正常人一樣。我清楚地記得一個醫生來看我,她長相美麗,身後還有一團白色燈光。讓我難忘的是,她掛著好看的笑容。當時,我不懂什麽,隻是覺得如果一個人對你笑,說明你不會完了的。假如一個人快要死了,醫生不會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於是,我的內心就充滿了希望,振作地進入了手術室。……醒來的無菌室裏冰寒隔世,那個笑容卻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用它鼓勵著自己,發願照顧好自己。直到平安地走出無菌室。”說完後,潘恬抿嘴笑了一下,像是模仿那個她說的笑容,又像為講出的內容舒口氣。


  “手術是在鹹陽的一醫院做的,可以說並不合法。所以,後來複查,以及出現的小問題,西安的大醫院都不願意接治。”


  “為什麽不願接治?會有什麽問題麽?”我問。


  “一般是調藥的問題。不願意接治是怕承擔責任,畢竟我的手術不是大醫院做的。不過反過來說明,手術並不像一般人想得那麽害怕。有些人發現自己腎功能衰竭,就被自己嚇得要死,自己先把自己打倒了一半。其實有什麽呢,出問題的人多出在心態上了。曾經一個醫生開玩笑說,腎移植是和剖腹產一樣的常規手術,不同的是一個是拿出來,剪掉臍帶,一個是放進去,接上動脈和輸尿管。”


  “壞了的腎呢?要拿出來吧!”我小心組織著措詞。


  “不用的。”她說。


  “我母親以前也是腎的問題。是右腎有了腫瘤,醫生說需要做切除手術。所以,人隻需要一個腎就能維持正常的生活我是知道的。然而,切除的時候,醫生卻失誤了,切除了健康的左腎。”


  “啊?不可思議!醫生太失職了。在哪做的手術?”


  “這個說來話長了,要不是現在提起,我也不想說。當時有的醫院並不建議切除,然而鬼使神差,我父親聽信了一家二級醫院的說辭,做了這個手術。奇怪的是,手術竟然做錯了,母親的情況自然越來越糟,在三年後就病逝了。”


  “哎——”她噓了口氣。


  “不該和你說這些沉重的話題,嗬嗬。”我說。


  “我剛才還擔心我說的話,你已扛不住了呢,怎麽樣,可還好?”


  “怎麽會,你每一句話我都喜歡聽,和你有關的內容我都愛聽。”我說。


  “這裏可有同情的意思哇?”


  “嗯?沒有的。”


  “哦,我有些不太不習慣你這樣。”


  “不是我這樣,其實上帝挺不……”


  “打住,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她打斷了我,“我們別說這些了,好不?”


  “好的。”


  潘恬在診室裏隻和醫生說了幾句話,從打印機上拿了打好的處方與下次的化驗單,就出來了。看上去,情況和平常一樣,沒有什麽問題。


  取了藥,我帶她去一家自己一直想去卻從未去過的新加坡菜館。不想,那裏正在裝修。裹了頭巾的女孩站在吧台上用小毛筆蘸著油彩畫著壁畫,空間裏是刺鼻的氣味。以前放在庭院裏的花也不知被搬到哪裏了。


  穿過路中央的小方格石塊路及裝在木箱中的波斯菊,從通易坊走出來,我們走進越入眼簾的一間連鎖西餐廳。餐廳外觀鄉土,薑黃的牆壁,橙色門頭和奶油色木門,太陽的餘暉投上一麵牆上,透視出意大利鄉下隨處可見的普通餐館。


  走進去發現,天花板宗教題材的巨幅繪畫,有些鄭重其事之外,餐館非常親切。


  裝飾台包著未分離樹皮的木板,吧台被木排圍成木桶狀,其後方廚壁列著整齊紅酒瓶子。暖黃色的壁紙,雙層波西米亞風格圖案的窗簾輕輕挽著。原木的桌子鋪了花格粗布桌布,座椅飾以牛皮,餐墊也是。木柄的刀,是我見過最鋒厲的餐刀。木座老式的波浪燈罩台燈下,有個橄欖油瓶,不同之處是裏麵還嵌了香醋瓶子,隻需塞住其中一個口,可倒出另一種液體。此外還有馬奶奶酪粉、胡椒粉和辣醬的瓶子排列成排。


  笑眯眯穿舊式長裙,白圍裙的服務員遞來包著小牛皮的,像從前厚電話薄一樣的菜單。潘恬毫不猶豫地點了春卷,服務員特別提示春卷裏有特殊的香菜,潘說不要緊。菜單到我手,才發現裏麵的菜譜圖片印刷很差,能讓食欲減退多少也未可知。


  客人不多,身旁一對年老的夫妻在慢條斯理地用餐。半層的木樓上偶爾傳來高跟鞋踩在木板上的聲音,讓人知道樓上還有顧客。


  意麵和披薩上來後,我們便默默吃起來。想來,這是頭一回單獨在餐廳與她用餐。


  “隻和你吃著飯的感覺十分幸福。”我突然說。“像是種在小時候的感覺。”


  “小時候是什麽感覺?”潘恬不看我問道。


  “幸福快樂的感覺。”我說。“也許和小時候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同,但是快樂與幸福是相同的。”


  潘恬放慢嘴巴中的嚼速,停了一會兒才說:“若像你一樣,隨口說出這句話,想必也是幸福的。”她說,“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麽說,至少,我失去了那樣的資格。”


  “不是隨口說的,是此情此景的流露,沒有特別斟字酌句。請相信。幸福應像空氣一樣,一個人隻要活著,就有資格呼吸到。”我說。


  “幸福對於我,你沒法懂的。”


  “比如,我喜歡王彬寰,你可能夠懂得?”停了一下她突然說。


  到此,我已不再說話。大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黑鐵飾木框的窗外黑幕已沉下,藝術街上三個優雅的唐朝肥馬屁股對著窗口,汽車的車燈,快速通過時流溢著光彩。


  過了很久,她去了一次洗手間。盯著通往那裏的似乎在《天堂電影院》裏見識的半塊門前後擺著,不久便歸於原位。潘恬出來,推開半塊門,它又前後擺動起來,尖端變為立體槲果狀。


  重新坐在座位上,潘眼神變溫柔起來。與剛才相比,少了幾分銳利,像在鏡子前整理過。看著我,她蠕動著嘴唇說:“我不是有意說那些的話。對我,你是很重要的,從見到你的那刻起,心裏就知道我將永遠不再會離開你。隻是,我的心裏常常亂成一團,像下水道漆黑。每當這時,嘴巴裏就會不由自主憋出些奇怪的話。請不要在意。”


  “其實,並不覺得還能遇上你。所以,能見到麵自然是最開心的,甚至,比過去和你在任何時候都開心。過去,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知道嗎,那時我母親與你父親恐怕有些緋聞。嗬嗬,這樣說也許有些八卦。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反正有那樣的傳言是事實。所以,有了傳言後,母親不太讓我去你們家玩,可是,我哪裏知道,哭鬧著吵著去。和你在一起,能得到你的保護之外,還能學到知識,包括你教會我認識許多花草的名字。我喜歡你母親種植的花園,在我後來的人生中,再也沒有見過如此親切真實的園子,也對你母親勞作在其中的身影懷念不已。在北京看病的時候,一次去植物園,看到很多喜歡的流蘇相思,記得麽,我戴的黃毛球頭繩就是那種的。我知道,西安沒有流蘇相思樹。所以,第一個念頭是想,重新回到那個花園,在裏麵栽下這種樹多好。”


  “是麽。”我說。


  “嗯。”


  “你能這麽說真好,我很感動。此外,我也覺得老爸有些花心,隻是覺得而已,沒想到在你這得到印證。”我說。


  “……”


  “流蘇相思,名字好聽,我查一下這個樹。從字麵看,不知有沒有對誰的相思像流蘇一樣的意思。”


  潘沒有接茬,隻是微笑著。繼續說道:“搬家時,父母把我放在姥姥家一段時間,雖然我還在附小上學,照理說可以去找你。隻是,不知怎麽念頭都沒有。那會兒,我怎麽會想到以後怎麽樣呢?再說了,母親已不讓我去見你了。初一之後的暑假,有次回到姥姥家,的確走到你們家門口找過你,可是連你們家也搬了。再後來,身體就不好了,一團糟的生活就開始了。”她說。


  “我以為你討厭我了,遞給你氣球可記得?”我說。


  “記不清了,什麽時候?”她做思索狀。


  “哦……就是校慶的時候嘛!我跑了好遠,拿了幾個氣球給你。”我說。


  “嗯,我想想。”她說,“好像有些印象,一時想不起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裏的春卷真的很好吃!”她說。“吃春盤是我們的習俗,西餐裏竟然也有。”


  “法國餐廳還有鴨肉餃子呢,入鄉隨俗麽!”我說。


  “嗯,也是。”


  “王彬寰哪裏好?”停了會兒我問道。


  “不許你這樣問!”


  “說說麽,帥之外還有什麽!”


  “我不會拿你和他比,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再說了……”


  “再說什麽了?”


  “怎麽這麽急嘛……讓我慢慢說不行?……他的笑容像小孩子,聽他說話令人開心,他會體貼人,手掌寬厚溫暖,還有就是他喜歡狗。”


  “你們約會了?”


  “也不算是,隻出來過兩次。在南湖的時候,看見他的指甲長,就幫他剪了指甲。僅此而已,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你告訴他你喜歡他了?”


  “沒有。”


  “他談起他的工作,感覺他在朔州感到很不開心。那裏生活不方便,他和同事相處得也不如意。關健的是,他不喜歡在那裏工作。”潘說。


  “據我所知,他和哪個女孩兒在一塊時,都會這麽說。我去過那裏,的確很糟。而且,女孩兒如果意識到這個問題,恐怕就算喜歡他,在結婚上,也會打退堂鼓的。那個地方就不是女孩兒能呆的地方。”


  我們聊到餐館沒有一個人為止,雖然不是很晚,但服務員臉上的表情顯然沒有剛開始那麽美好。結了賬出來,我擋了車送潘回家,然後坐兩站車,下車後,走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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