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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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時,父親是個有點兒權的科長,逢年過節,上門拜年的人,雖不能說絡繹不絕,但仍是十分熱鬧。可能,我多少也被這種環境寵慣起來,從那時起,說話就口無遮攔,甚至常開起長輩的玩笑。


  不過至少那種環境讓我忘了我們是獨在異鄉的一家人,也使得我安於這種快樂和熱鬧。若過年的時候,我們全家離開城市,回家過年,我的很多壓歲錢,父親酒櫃裏的名酒會少很多。記得,母親曾讓我把父親收的阿詩瑪與紅塔山偷偷賣掉,所以,我知道草場坡哪個位置的商店收的價錢更高些。


  或許,我的頭腦中隻剩下了這些,鄉情對我而言近乎空白。而實際情況當然不是我認為的。那裏麵有很多隱情,隻能由成年後的我,從不甚充足的記憶中加以猜測與編織。


  大概情況也許是這樣的:外婆是戲園裏年輕的戲子,被年老喪妻的外公看上,娶來結婚。之後生下母親與小姨後,便雙雙離去了。我自然沒有見過外婆,連母親對外婆的印象也極其模糊。不過,我能從母親幹淨漂亮的黑白照片裏,想象外婆作為戲中角色的漂亮扮相和好聽的嗓音。


  能這樣想,也因為母親給過我一包首飾,有銀的,琉璃的,樣式古舊,上麵覆了黑色的氧化層。也許,算不上母親給我,隻是她離開後,她所有的東西都被處理掉,包括姐姐曾經給她買過的一件暖和的,我覺得她穿上十分漂亮的羽絨服。


  我悄悄收起那包首飾,當時,我確認了一遍,我認為,母親生前從來沒有佩戴過其中的任何一款,至於為什麽,她沒有說過,我當然不清楚。


  小姨在一次收割機漏電中被電死了,她是媽媽唯一的親姐妹。她的離去對母親的打擊可想而知。聽姐姐說,母親悲痛得無法站立,她是爬到小姨的靈柩旁的。而老實年少的表哥表姐們也沒有為小姨討一個公道,很快就把小姨葬了。


  頭一次遇到大舅,我發現,他竟然和祖父的年齡一樣,一時不能理解,不過,我現在明白,他是一位慈愛的老人,在拉扯自己的子女之外,還要拉扯母親與小姨。


  母親出嫁後,自然是把公婆當作自己的父母,依母親的單純,想必她是真切地做了。然而,不知是不是姑姑不許別人來和自己搶媽媽,還是她被過於嬌貫了,家裏的農活,包括六畝田是母親在種,而時尚的布料被做成衣服穿在姑姑身上,白米白麵也吃在她的口中。


  小時候,我並不是很懂得母親,也不愛聽涉及三姑六婆的話題。飯桌上,做手工時提起姑姑和祖母的次數不下一百次,那些故事耳熟能詳後,我就非常地厭煩起來。而母親仍在說,讓我終於學會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的本領。這些看來對母親產生了很大的傷害,以至於在言行上表現出排解不去,或接近失常狀態。


  大約是這些原因吧,及路費成本,我們全家從未一起回過家鄉。在這裏誠然有過熱鬧,但隨之而來的落寞的春節還是居多。


  五十歲時,母親突然病倒了。當時,她兼了一份在招待所的工作,每天很晚才回來。那隨後,就臥床不起了。


  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院子裏有她的花田,也有她養的禽類和貓狗(聽人說缺少愛的人才會養這麽多動物,也許不是。如此一來,養蜂人便是世上最缺少愛的了。)所以,清晨六點鍾,她就起床勞作。我起來時,能聽到她已經在給雞剁菜的遙遠“篤篤”聲。白天上班,晚上做手工。她幾乎不喜歡看電視,當然,也未見過她臥床不起生過病的情況。


  母親的手術出問題後,很快就透析了,她沒有醫保,巨額的醫療費給家裏帶來極大的壓力,以至於後來父親經營起一輛的士用以維持母親的醫藥費。


  母親一生病,家裏的朋友同事陸續遠離了我們,隻有一對金爺爺柳奶奶的回民老人常來看看,他就住在我們樓下,我在古爾邦節吃到的好吃食物,就是出自他們夫婦的手藝。


  大姨在一次母親向其提出借幾千塊錢後,以文博哥作為擋箭牌後,便幾乎沒有再來看過母親。當時正好也搬到了單元房,我們也告別那個母親經營的已經顯出敗落的庭院。


  然而,那時候,拿著《周易》和銅錢的騙子,及說不用透析吃藥,通過按摩來打通任督二脈的推拿師和拿著兩根紅參的年輕男子,他們不知從哪聽說了母親的病,通通登門造訪。他們騙走父母的錢之外,更在母親的疾病上,起到了惡化的作用。


  加上父親省著錢沒給母親吃好一些的藥,血壓也一直未控製好,所以,母親的很快病逝與這些都有關係。


  那時,家裏已經很拮據,一次,我剛回到家,家裏有個客人,我父親看見我,馬上警覺地趕蒼蠅一樣趕我。而且,一反常態,神神秘秘,自然,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過了一會兒,媽媽穿好衣服,和那個人一起出去了。很晚的時候也沒有回來,此時,父親突然醒悟此人是騙子,於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出來,他好像在哭,和剛才的凶樣子判若兩人。他說在辦公室門口碰上的人,當時,查貪腐的風聲比較緊,那人的說法緊跟時脈,說想拜托將一筆灰色巨款存入父親的帳戶,等風頭一過,再取出來,作為答謝,自然會給父親優厚的報酬。不知是那人說的滴水不漏,還是父親對錢的需要衝昏了頭,他竟然信以為真。


  操作的方法,先由母親隨身帶兩千塊錢和他一起開個戶。結果,母親走了就一直沒有消息。


  一直到很晚,母親打來電話,說那個人拿了錢一直沒有回來,自己身無分文,借好心人的錢打的電話,請父親去接她。語氣輕鬆像沒有發生什麽。但那個電話之前,我們都十分緊張,甚至感到母親從此就這樣失蹤了而難過地哭起來。


  經過這件事,再見到母親時,看著有些不一樣。我想象著在很晚的街頭,她像一根草葉飄蕩著,當她支著病弱的身體向每一個路人借錢求救打電話時,不知遭遇到了拒絕沒有,她心裏是什麽感覺?隻是她並未談起過這些細節。


  那段時間,放學回到家,看見家裏特意被收拾得非常幹淨,牆刷了,沙發布洗了,地麵和桌麵擦的幹幹淨淨。母親還為我做了愛吃的可口飯菜,當然,母親做的飯是我唯一最愛吃的。在很多年後的今天,我才能想起,她沒有埋怨在手術中為她錯摘腎的醫生,沒有對那些找上門的騙子有半句怨言。大概人遭受的不幸越多,開口說出它們的意願就越小。隻是,對於我對她的關心,她是否心存不滿?我想應該是有的。不論是她的身體狀況,還是她內心的傷感,我都不太清楚,也沒有心思去認真地了解。


  同時,她生病的時候,父親一麵扮演著為妻子疾病操勞的艱辛丈夫,一麵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暗中和外麵小她十六歲的女人來往著。直到一次晚上,他沒有回來。


  半夜裏,有個女人來敲家裏門,原來他和她的另一個同居的男人打起來了,難分難解,女人也受了傷,她來請求母親去把父親勸回來。母親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但還是帶著病身去了。這些都是我後來回想起來的,真相我當時無法清楚,可能這種劇情就算和盤托出,我都不會相信。


  第二天中午再見到父親,他的脖子上纏著醫用棉紗和白膠布,倒是一副和藹的樣子,給我的感覺是,他可能不開心,喝多酒(他喜歡喝酒),和別人打起來了,受了些小傷。過後感到不妥,所以像是彌補什麽過失一樣,脾氣比平時好許多。


  不過,實際情況如何,那天夜裏發生了什麽,父親是不是快被掐死了,我不得而知,隻是,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從後來,他老當益壯地從那個青年人手裏搶過來這個風韻仍在的女人,並在母親離逝後迅速娶了她看得出,他是十分喜歡這個女人的。


  道德上的問題撇開不說,這個女人客觀上,是他願意拚上老命獲得的。這一點也成為很多年後,直到現在,我由不能接受,到慢慢可以接受的原因。愛情有很多密辛,旁人不能夠準確評判,加之,當時的親朋好友紛紛躲離而去,父親身上的壓力也很大,他的處境及他的需要,是我不能理解的。


  假如,父親本來就覺得母親並不是自己一生中愛的理想人選(在我從前的印象中,他不僅愛,且是老夫妻般地融洽),那女人出現後,他才明白,原來是她。那麽,他的行為想必容易理解,實際上,他適不適合擁有,這樣對母親公不公平也可以放在一邊。


  盡管如此,如果真如可能的那樣,他們之間有一些值得認同的密辛,現在的我,大概會站在父親的一邊,當時如果有足夠的頭腦,我估且也會。剩下的,我需要抽出自己的時間,好好對待母親,彌償自己深愛的母親。


  盡管,現在看來,都是嘴巴上的漂亮話,我沒有為母親做任何事,哪怕一句安慰。母親在後來的兩三年裏,也從未提過這些事。那個女人變得去我們家洗澡,進進出出家裏,與父親談更換工作的事。她不理會母親的沉默和感受。而我也未對這些行為加以抵製而選擇了懦弱。


  讓人更覺可惡的是,我原本能用自己的知識幫母親分擔一些疾病上的注意事項,這樣,她會少走很多彎路,至少在手術的時候,盯緊那些醫生,並向他們確認手術的每一個細節。甚至,手術事故後,我能幫她製定合理的低蛋白飲食,少讓她吃高磷、高鉀、高脂的食物(這是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知道這類病人需要這樣的飲食);篩選掉那些熟人介紹的,主動登門的騙子準騙子,還有攔截住愚蠢的表姐,是她一次讓母親吃了一大把潘生丁,害得母親吐血(她的理由是,藥片那樣小,吃的少了怕沒有效果),她應當還會活很多年。


  而且,可以想象,她用上手機的情景,及坐著地鐵,去看一看家門口的世園會。還有她生前不存在的大唐芙蓉園、雁北廣場、大唐西市、大明宮等引起這個城市改變的地方。盡管,她是不是有興趣或能否接受這些。


  母親其實是愛美的,卻舍不得用品牌的護膚品、染發劑及優質的綢緞做有盤扣的舊裝及買名牌的服飾,貴重的首飾。這些,姐姐和我現在都可以讓她擁有。


  然而,她一樣都未能體驗上。


  如果那個手術沒有發生錯誤,她定能好好活到現在。一個人需要一個腎就夠用了。不過,這些都不能假設。就像母親如果在世,我仍會和她吵架,對她不夠關心,忽視她。甚至嫌她催促我結婚之類的事而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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