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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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個周六,我搭巴士去了她的學校。握三角吊環,幾番顛伏,窗外車流不息,最終車停在城牆的一側時,跳下車,走入國槐掩蔽的巷子。大約過了一百米,先是看到亮有燈光的宿舍樓,接著便是一所中學的大門。


  門外有很多餐館,坐在其中一家點了熱米皮和純瘦夾鏌,服務員很快送上來。吃到一半時,宇琪就從宿舍過來了。劉海把眉毛齊齊遮住,長卵形臉下麵,嘴角寬寬向上翹起,讓人恍然想起大眾的格柵。總之,活脫脫一個鉛華不染的素顏少女,裹在水手樣式的校衣中。她微笑了一下,像接受麵試一樣默然坐下,手中的本子順勢放在桌子上。


  “想吃什麽就點。”嘴裏什麽食物都沒有時,我對她說。


  “在食堂裏吃過了。”她沒有稱之為表情的表情。然而,空間裏的她,卻能做出幾十種可愛的小臉。


  “吃的什麽?”


  “砂鍋米線。”


  “食堂還有砂鍋米線?”


  “嗯,有噠。”


  此外就是靜靜看我吃飯,也擠過拘謹的,但是不是真的存在的笑容,我不是太確定。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出餐館,外麵有風,宇琪雙手也自然地抱在胸前。這裏的路很幹淨,樹葉有些繽紛枯黃,美得看不出它長在哪個年代。像想起什麽似的,她把本子交給我,然後說張有模擬試題要做。


  她讓我看過幾篇日記,我覺得很有趣,也充滿詼諧的辛酸,便打趣說,這樣的火星文字寫你的故事,是值得出版的。


  她似乎信以為真,一節一節地寫在俏皮可愛的本子上,每次見她,她會給我一個本子。


  她的背影移進伸宿門旁的側門,在塑有象征科技的圓球旁一轉身就消失了。


  沿著這條巷子走出來,巷口上暗紅的站牌上寫著“鐵爐廟路”。消失的廟如果在這所學校之下,從路北叫安遠門的城門出來,走不遠就到了。過去城裏的婦人小姐,善男信女會在月初月中到這裏拜佛遊玩。想著,我便循了原路返回。


  她不是餐廳門口坐著的美少女,但同樣吸引著我。我們這樣保持著見麵與聯係,維係著關係。具體的,是她寫“小說”給我,我墊付“稿費”給她。


  誘惑和困難是一樣的,迎難而上,或迎誘惑而上,直到它們被你消除。加之,潘恬與我睡了後那段時間裏,時而不讓我去找她,而變得冷淡。


  像是重新評估,與我走近是不是一個錯誤,還是對我本身失望也未可知。我們之間沒有稱之為男女朋友的如沐春風,溫馨滌蕩,倒讓我覺得她的幾分古怪,我不介意她和彬寰之前在一起,但她說與此無關,隻是想和我保持著有段距離的感情比較好。這種說法,我頭一次聽說,從來不知也不知道該如何操作,這讓我迷惑不已。


  我也明白,自己的問題,大概是不知該如何愛她,普通的套路對她顯然並不適用。她需要比常人更多的關愛,還是充分照顧到她的“敏感”身心,否則,還是推開彼此為好?我不得而知。


  宇琪發來訊息,說想來小寨這邊。約好時間,我們在漢唐書城二樓見了麵。


  幾周之隔,這裏原先的書架被撤掉,換成文具,電子產品櫃台,書城最南邊,與鋼琴行比鄰的是中學輔導書,宇琪遠遠麵向我,如一株“奶油冰淇淩”的向日葵,低頭看手中葉子一樣的冊子。走近的過程她也許知道但並未抬頭,當我挨近她身邊看眼前是什麽書時,她才打量了我,遞來法伊的柔情淺白的笑容。


  “不知選哪本,幫我看看。”她把一本挑好的各省高考模擬試題遞過來。


  我邊翻看邊對她說,這些題最終和真正出來的高考題差異很大,且這麽厚的,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


  “那這本分章節的題集怎麽樣?”她把我手裏的卷子抽走,把一本高考章節練習放在我手上。


  我翻了一下說:“做這些也不一定好,高考題都是各個知識點相互聯係的考察,你光做孤立知識點的題可以?”


  “那怎麽辦?我數學不好,要多做題。”接著又補充說:“你幫我挑一本!”


  不過看著各種各樣的真題,名師指點,也不知道該選哪些,隻能語氣歉意對她說:“我說的未必對,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買什麽。”


  她“哼”了一聲,丟下這兩本,換到另一邊繼續翻起來那些我一點也不想看的試題集。


  環視四周,有不少女生,輕輕翻著書,小聲吱喳著。宇琪今天穿的衣服也很像回事,披著微卷及肩胛的黑發,圓領疊層毛衣,圖案是三個冬菇形狀可愛的小章魚,闊腿褲,幾何圖形低幫帆布鞋。


  書城出來鄰壁是家百富烤霸,她說:“請你吃漢堡和雞腿,行麽?”在轉頭看我時還補充了一句:“不是因為你給我買書哦,今天我拿到工資啦,要請你吃飯。”


  “不吃漢堡,但可以吃點別的。”我說。


  接著,拉開圓形門把手,一起進入開有暖氣的空間裏。我拿了書,選了一處座位坐下,由她去吧台點餐。


  這種快餐雖然有些山寨的味道,由宇琪帶我進來,而倍顯親切。店裏橙色的桌椅和天花板垂下的紙五角星也很溫馨。


  端來的油炸食物,她不讓動,拍了一兩張照片,又把手機遞來,讓我幫她拍照。她的表情都是新近練習出來的鬼臉,和前幾次不一樣。


  聊了些嘉年華的遊戲及她對未來選報專業的迷惑。學生物或表演或金融,總之是拿不定。又說了在餐廳打工的事。在把眼前的紅豆冰山最後一勺冰磧放進嘴裏後,她擦擦嘴巴吵著要離開。我把最後幾根焦硬的薯條放進嘴裏,起身,拉開門,和她一前一後重新回到餐廳外的寒冷中。


  地鐵口在人行道上有些障礙物,我們一起走起柏油路。她不和我說一句話了,戴上耳機聽著音樂。到了車站,問她準備幹什麽。她說,隻能回宿舍,準備看看英語書。


  前邊有新開的超市,我說陪我買點兒東西。於是繼續向前走,上了嵌滿銅錢的立交天橋。踩在不倫不類質感的紅色塑膠地麵,連同那歪曲不整的扶手和坑窪的台階,一切因顯得廉價而讓人置身別處。


  存了書和水,拿著條形碼,走進了撲麵而來食品味,和地板磨損得看不清原來顏色的超市。


  和小女生逛超市好像總有些奇特之處,也許超市來本帶有親情的氣氛,讓人欣然其中。拿起感興趣的新東西看看,從彼此眼神裏,了解到彼此喜歡什麽。她和喜歡的東西相遇,眼中閃動的光澤和其後放下時,難以覺察的黯然。看到黑芝麻、黑豆和黑米配方的粥,知道她掉頭發。拿起美白的護膚品,知道她皮膚有些黑想護膚。往衛生用品走,她知道我買抽紙和牙刷。


  有人戴口罩切著新口味的香腸,她不好意思又勇敢地討來牙簽試吃,直說口感好Q。她會試戴帽子問我好看否,會背起挎包照下鏡子,顯露小女人的風情端倪,動作因突然,並且在其他地方看不到而顯得妙趣橫生。在超市,可以虛擬宣泄自己的喜好與討厭。凡是進超市的人,多會變開朗。不停用目光在逐漸轉換的物品之間停留,目不暇接。看不到她時,讓人有在貨架間捉迷藏的假相。她可以對你的選擇批評幾句,讓你看到她的自信及你們的歧見。


  這樣晃晃悠悠,鬆散愉悅地在超市漫步了許久。購物筐放在收銀台時,她把我的四葉草小匙、舒膚佳香皂、瓶蓋有提孔的太空瓶、抽紙、剪刀、LED充電筒分在旁邊付了錢。我付了她的化妝品、帶飯盒的威化、濕紙巾、小號瓶蓋有提孔的太空瓶、香腸、速溶咖啡、夜用衛生巾、真彩一次鋼筆,然後裝袋。


  上麵隻是我們之間堪稱美好的部分。事實上,我們的友誼並沒有持續多久,或者說,後來暗淡了。


  從她的“本子”中,我知道她有數不清楚的男朋友。此外,在最開始的時候,我顯得過於大方,給了她錢,請她去過於高檔的餐廳吃飯,可能讓她覺得我是個有錢的人。於是,她的電話打來,變得不是要東,就是要西。淘寶的訂做的cosplay套裝、MP4、冬天的棉衣……讓我漸漸變得煩燥與難以收拾。事情並沒有如我想象地,朝那樣單純的方向發展。


  最後她發來了短信:

  餓隻是、把邇當作親人看待,

  並麽有貞德光是利用乃樣簡單。


  認識邇、餓狠幸運、謝謝邇幫餓內麽多,

  心裏、有對邇無限德感謝以及感謝,

  可現在、餓知道無論怎樣德語言都挽回卜了,

  曾經、內個純潔簡單德親人,


  邇說過、要當餓一輩子德哥,


  現在裏、邇怕樂,邇是卜在在乎有個餓,


  原諒餓一次、貞德、把邇當作親人。


  原來、才發現、這個世上麽有一個人願意承受自己德任性。


  猶豫了許久,最終,我還是沒有回這條短信。


  她給我的本子上都是這種帶錯別字而個性的語言。記得我問過,高考時也寫這種錯別字麽,她說當然不會。她用這些文字寫著她的愛情,她生活的窘境,以及二者之間糾葛。這些曾經打動過我,隻是,我變得不再相信或者倦於扮演她身邊的角色。或許,這並不怪她,怪隻怪她的身世過份悲哀,而悲哀的身世讓她總不能全然沐浴在陽光裏而被扭曲著。以至於,她扭曲地看著這個世界,扭曲地與別人相處。


  此外便是我的問題。或許,我沒有在十七歲時喜歡過同是十七歲的女孩。也不如說,我沒有見過十七歲的潘恬。我是否在彌補那段缺憾也未可知。


  然而,彌補歸彌補,缺憾終究仍會是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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