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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與布衣

  再說鄭一茹送別殷震賢回到家中,輕輕哼著歌走進廳堂,感覺有些怪怪的:父親母親一本正經坐著,兩個哥哥也在。鄭一茹笑著說:“這是怎麽了?今兒怎麽這麽齊全?”


  鄭老夫子先將司機叫來說:“你每天開車送小姐出去,她結交什麽人要回來告訴我,你一直不言語,才會做出這樣有違家風的事情!”


  鄭一茹愣了一下,說:“父親,您在說我嗎?”


  鄭老夫子將一疊報紙攤在桌子上說:“你自己先看好了,現在各個報紙都是你的亂七八糟的新聞,你是大家小姐,怎麽會做出這樣沒體麵的事情?”


  鄭一茹立刻明白是殷震賢的事,冷笑說:“現在是民國了,婚姻自由,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有什麽體麵?難道我喜歡一個人就是不體麵?”


  鄭家母親說:“婚姻要門當戶對!我們的家族,怎麽能夠找一個身份地位相差甚遠的醫生來做女婿?現在給我們提親的人,不是家中豪富的貴胄公子,也是有前途的政府官員。你看都不看,自己在外麵交結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鄭一茹聽了極其逆耳,說:“不是這位殷公子,我的命都危險了。人家好心救了我,反被你們說得如此不堪。我自己喜歡他,婚姻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不要多管。”


  鄭老夫子說:“斷然沒有這樣的事情!你千萬不可犯糊塗!你們好好管教,不要讓她用車,不要讓她再拋頭露麵,更不要讓她惹出不好的事情來。就在家裏呆著好了!”


  鄭一茹抗議道:“你們憑什麽限製我的自由?現在是自由社會!”


  鄭老夫子說:“正是給你太多的自由,才惹出這般麻煩。逸傑,你明天去知會那些報館的人,一律不能再發這樣的事體。”


  鄭逸傑是鄭家二公子,他在黑白兩道上都有關係,當時答應說:“是。這個殷震賢,我看不是什麽好東西。趕明兒我派人作了他!”


  鄭一茹心內大懼,拚死威脅道:“你敢!你現在就去作了他!我明天就去給他殉葬!”


  鄭家母親聽了這話,又急又氣,說:“你好歹是個大家閨秀,說出這樣沒有體統的話!”轉而又罵鄭逸傑說:“你這不成器的孩子!那位殷公子也沒有錯,你幹什麽就要死要活的,你把你妹妹逼死了,你才高興才對!”


  鄭老夫子說:“這事還是自己家女兒的事情,關外人怎樣?你們管好自己妹妹,不要讓她出去。現在外麵議論已經夠多了!”


  鄭家果然加派人手,將鄭一茹牢牢看住。殷震賢獨自去教會醫院換了兩次藥,身體康複很快。可是一連多日不見鄭一茹,心中萬分牽掛。


  鄭一茹被鎖在房間裏出不了門,哭喊掙紮都沒有用,心裏又委屈又著急,不知道殷震賢那裏怎麽樣了。這天守著窗戶往外麵看,遠遠望見蘇媛來了,一陣欣喜。蘇媛是鄭家的常客,笑眯眯毫不知情的樣子,背人的時候悄悄說:“殷先生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就是惦記你。”鄭一茹說:“你將我的情況告訴他,你讓他慢慢等待,過些日子他們自然會放我出去。”蘇媛點點頭。


  蘇媛果然過來告訴殷震賢情況,殷震賢得知鄭一茹被家裏人反對,心裏無比痛苦。蘇媛說:“殷公子你放心,我是了解鄭一茹的。她是很有主意的人,自己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回頭的。她既然認定了你,就一定不會屈服家中的壓力,你隻管放心好了!”


  這日夜裏,月光皎潔如銀。殷震賢躺在床上,翻翻覆覆不能入睡。想起鄭一茹已經多日不曾見到,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她被家裏人威逼,依然意氣不改,一心還想著自己,著實令人感動。這樣的女子,我殷震賢如果得到,一定愛若至寶,好好珍惜,不能辜負她對我的如此深情。殷震賢本是纏綿多情的人,對月傷懷,半天不曾睡著。忽然聽見門外急急敲門,還有鄭一茹的聲音:“震賢,震賢,快開門,你在家嗎?”


  殷震賢一個魚躍而起,打開門扉:隻見鄭一茹神色慌張拚命敲門。看見殷震賢,鄭一茹忽然拉住手,痛哭流涕起來。殷震賢問:“發生了什麽事?”鄭一茹邊流淚邊說:“沒有什麽事。今天他們要我出席宴會,我趁著他們看管不著,急忙逃了出來。我就是來看看你!想你想得很!”說完痛苦流涕。殷震賢讓她往屋裏坐,鄭一茹連忙擦擦眼淚說:“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的,說不定已經到門前了。我不能停留,你多保重,等著我!”說完就往外麵跑。殷震賢拉著不肯,鄭一茹著急說:“你快鬆開我,被他們看到,會說你拐騙婦女!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看見你就心滿意足了!”說完“心滿意足”四個字,眼淚又奪眶而出。這時聽得汽車刹車的聲音,鄭逸傑已經帶人到了門口,鄭一茹賭氣跑了出去。鄭逸傑一把抓住鄭一茹,說“你還要不要臉麵!”氣勢洶洶把鄭一茹拽到車裏,回頭冷酷地望了殷震賢一眼。鄭一茹隔著車窗望著殷震賢,淚流滿麵。殷震賢望著那車影,心痛得五髒六腑都碎了。


  殷震賢呆呆地看著鄭一茹的車子絕塵而去,一個人迷迷糊糊捱到天亮。錢半臣看殷震賢一直無精打采低著頭悶悶不樂,勸慰說:“婚姻這事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早就安排好的,何必強求。鄭小姐多日不來了啊,我看鄭小姐蠻好,就是太嬌氣。倒是玉姑娘,為人和氣又溫柔賢惠的,配你實在是太好不過!”


  殷震賢聽了這話,腦子裏也反複思考一下,比較一下玉胭脂和鄭一茹。論才藝論性情,玉胭脂樣樣都不比鄭一茹差。鄭一茹還有缺點可以挑剔,玉胭脂卻沒有,你幾乎挑不出她的毛病來。她做事太周密了,考慮問題又全麵,人情幽微玄妙的地方她都能一笑知之,這樣近乎完美的女人,殷震賢偏偏覺得缺少一點感覺。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和玉胭脂之間有一條線,將他和玉胭脂悄然隔開。相反,他倒是有點喜歡馮憐憐那種任性冷僻,也喜歡徐英若那樣的率真直爽,還有鄭一茹那般貴族小姐的驕矜自傲,對自己撒嬌使氣。可是玉胭脂不一樣,她太精明,能夠洞穿他的心靈,看到他心底最隱秘的東西,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者準備做什麽?讓他覺得在玉胭脂麵前他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在感情上覺得有點虧欠玉胭脂,可是他又沒有什麽東西來償還這種虧欠。


  殷震賢想了半晌,悶悶無聲。錢半臣看他不做聲,也不再言語。鄭一茹半夜來探訪他,被她家裏知道,不知會怎樣處置她?會不會把他們之間的鴻溝拉得更遠更深?有心請人去和她家裏人談談,但是看她哥哥看自己的那個眼神,似乎視自己猶如積怨深厚的寇仇,貿然前去反而會給自己增加更多的麻煩。如此過了兩天,對鄭一茹的思念更加刻骨銘心,容貌都憔悴許多。


  這天茂仲景笑嘻嘻來找殷震賢,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說:“小師弟,看不出你這人外表一本正經的,結交女士卻挺老道。才先和泓四勾搭上,然後就套上了鄭家小姐,你這般勾連女人的功夫真讓我刮目相看!”


  殷震賢萎靡不振,一聲不吭。茂仲景說:“鄭小姐家族可是上海灘的名門,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政府裏做事的,而且和上海灘幫會的勢力勾結著,炙手可熱!他們那樣的家庭,隻有這一個女兒,不攀附個高官怎麽能成就呢?所以你們的事情,鄭小姐家裏才會千方百計去阻攔。”


  殷震賢說:“你消息倒靈通的,你怎麽知道鄭小姐家裏會阻攔呢?”


  茂仲景說:“我上海灘多少朋友?什麽消息打探不出來?我還聽說,鄭小姐和家裏鬧得很不愉快,最近還絕食呢。不過他們那樣的家庭,是不會給鄭小姐任何機會的。所以小師弟,不是我奉勸你,這件事情還真要死了心。我可是當真是為你好。”


  殷震賢聽說鄭一茹在家裏絕食,心裏比刀割還難受。茂仲景說:“徐小姐呢,我好久沒有見到她了。我的曲會她也不參加,怎麽全都避瘟疫一般避著我呢!”見殷震賢悶著不言語,茂仲景隻好尷尬地笑了笑,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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