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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醋吞酸醋

  這日茂仲景過來神秘兮兮找殷震賢說:“師弟,鄭三小姐要結婚了,你知道要嫁給誰嗎?”殷震賢聽了這話,心裏比刀割還難受。茂仲景悄悄湊上來說:“嫁給了褚敏瑜,上海督辦孫傳芳的秘書長。上次曲會他也參加了,你是見過一麵的。”


  殷震賢想:不就是那個流連花間蝶間的風流公子嗎?交配學博士?鄭一茹真的要嫁給他嗎?


  茂仲景接著說:“褚敏瑜這個人是西學回來的博士,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地位又顯赫,這種女婿鄭家是中意的。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所以這張婚貼我還是要發給你,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去。”


  茂仲景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張請柬來。大紅絲絨質地,鳳尾典雅花紋,燙金喜慶大字,上麵寫著褚敏瑜和鄭一茹的名字。這樣的請柬檔次就足以說明這場婚禮是上海灘最受矚目的婚禮了。


  殷震賢接了請柬,如同接了一張請戰書一般。鄭一茹的婚禮,自己要不要出席?倘若不出席,別人心裏豈不是暗笑他,說他心胸狹隘沒有器量風度?倘若出席,又怎麽麵對那些難以言說的尷尬?


  婚宴前那幾天,殷震賢一直心神不定。他覺得自己仿佛在打一場攻心戰,去吧,不去?不去,去。自己也是成年人了,要表現得豁達一點,坦然一點,要有無所謂的瀟灑態度,就是那種“富貴於我如浮雲”的輕鬆自在。


  殷震賢一到婚宴廳的門口就覺得自己想太多了。那裏一溜兒排放著各式各樣的豪華車,福特、道奇、雪佛蘭,排了數百米。從車上下來的客人,三五成群,熙熙攘攘。有政壇的,西裝革履;有軍方的,冠戴威武;更多的是花枝招展的貴婦,佩戴著各樣的寶石珍珠項鏈,走到眼前都是溢光流彩;還有風情萬種的富家小姐,競相比著時尚的流蘇披肩和裘皮狐毛大衣,讓人眼花繚亂,富貴滿目。這些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在這些紛紛紜紜的客人裏麵,有誰會注意微不足道的自己,誰會關心自己那種佯作的“釋然”和“瀟灑”?殷震賢苦笑了一下,在這樣的人流中,自己才是真正的浮雲,微小得完全可以忽略。先前所作的那諸般心理準備,在這種場麵裏麵真是顯得滑稽可笑。


  鄭一茹鳳冠霞帔,用細珊瑚攢珠遮著粉臉,打扮得如同皇家的公主。蘇媛是她的伴娘,一直陪伴左右。外麵是花團錦簇的一群群女眷親友,一層一層圍了好幾圈,真正的眾星拱月的感覺。鄭一茹不會看他一眼,在她心裏自己可能已經“浮雲”掉了,即使她無意往他坐的方向瞥一眼,她也看不到藏在人群中間的渺小的自己。


  殷震賢隻是遠遠處瞥了鄭一茹一眼,那種繁花似錦的美麗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鄭一茹不是“浮雲般的富貴”,是他殷震賢的初戀,是刻在他心上的抹不去的傷痕。他想起鄭一茹不顧體麵半夜跑去見他的情景,想起兩人在一起的會心和快樂,想著自己不止一次憧憬著和鄭一茹結婚時,她就應該這樣打扮得漂漂亮亮,穿這種帶有傳統富貴式樣的鳳袍,帶中國傳統的鳳冠。現在,這一切夢寐以求的情景都出現在眼前了,自己最愛的新娘已經盛裝梳洗含情以待了,新郎卻不是他!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悲哀嗎?

  殷震賢的鼻子酸酸的,他覺得自己也算一個堅強的人,可是在鄭一茹那裏,他變得那麽脆弱,愛哭,像個小男人。鄭一茹分手時對他說的話,清清楚楚刻在他腦海裏——。


  “對不起,我愛的人,他不能有過去,他必須是清清白白的人,沒有瑕疵,沒有塵土,幹幹淨淨在那裏等我……”


  殷震賢苦笑了兩聲。自己是不清不白的人嗎?那個引誘自己的女人用了“鴛鴦合歡散”,他殷震賢不是退避三尺恭恭敬敬嗎?泓四身上用了“醒酒花”,他殷震賢不是堅強克製不讓自己行為有汙嗎?可是在鄭一茹眼裏,自己卻是滿身泥漿汙濁不堪。褚敏瑜是清清白白的人嗎?他是那個“沒有瑕疵,沒有塵土,幹幹淨淨在那裏等待”鄭一茹的男人嗎?他的外號叫“交配學博士”,他留戀花間放縱無比,第一次見麵就悄悄向自己討教肉蓯蓉、白羊腎這等補藥的吃法,比我殷震賢風流一百倍。要論清白,我殷震賢從頭到腳都比褚敏瑜清白。可是,他褚敏瑜卻有個清清白白的名聲,而我殷震賢成了全上海灘都知曉的花花公子。這真是莫大的尖酸和諷刺!

  殷震賢覺得委屈,傷痛,那種悲從中來的感覺抑製不住往上奔湧。他不知道往肚子裏灌了多少酒,朦朧中看見褚敏瑜走過來,笑著說:“小兄弟,今天人多顧不上招呼你,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吃酒!多喝點啊!”


  殷震賢喝得有些迷糊,心裏有一點卻是清楚的:鄭一茹是個心高氣傲白璧無瑕的人,她的心靈容不得一點汙穢。婚後如果知道褚敏瑜是這樣的人,不知道她會怎麽樣?她會痛苦嗎?她會不會悲傷欲絕?她會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看她歡歡喜喜的樣子,早就把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女人真是善變。既然她拋棄了我,那就讓她痛苦吧。


  殷震賢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向外丟出了一個杯子。那杯子帶著紅酒破碎在地毯上。地毯上麵大紅顏色繡著團團牡丹花,對於紅酒的浸潤毫不介意。那點破碎的聲音,在觥籌交錯聲中一點兒也引不起凡響,反而早已悄悄湮沒了,連個回聲都聽不見。殷震賢腦子裏還有一點清醒,他竟然讓鄭一茹痛苦,這點想法太齷齪了。他睜眼看著坐得滿滿的賓客,聽著滿耳的杯盤歡笑之聲,卻仿佛置身在一個無人的世界裏。在那裏,他孤零零坐著,向全世界宣示自己的孤獨和愁悶。他拎著半瓶酒,嘿嘿笑了幾聲,迎著投射過來的異樣的目光,跌跌撞撞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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