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歌+第一回 閔家姊除夕訓子弟 徐樹錚風雪遇知音
序歌
一部昆曲春秋,
半世恩怨情仇。
流不盡,出將入相千秋淚,
唱不完,生離死別萬古愁。
且把這清濁抑揚調,
都付與金石陰陽喉。
剛唱破,長生殿裏君王夢,
又搖動,浣紗溪邊美人舟。
有道是,歌舞場中多俊秀,
且看這步、法、身、眼、手。
粉墨有真情,淚在笑中流,
舍不下華夏六百年,水磨悠悠。
一部昆曲春秋,
百年江山綢繆。
唱的是,紆徐悲切昆山調,
聽的是,耳熱心狂民族愁。
且用這,憂國憂民誌,
洗卻那,商女亡國羞。
抹不去,桃花扇上忠魂血,
傷不盡,清忠譜下烈士頭。
有道是,戲文堆裏藏龍虎,
都化作生、旦、淨、末、醜。
天地做戲場,魂在劇中留,
寫不完中華六百年,昆聲風流。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一回 閔家姊除夕訓子弟 徐樹錚風雪遇知音
昆山玉峰山下,城隍廟前,人潮湧動。
正是舊曆臘月年前,城隍廟前天天都是集會,采辦年貨的鄉親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小商小販在人群中拉開一小片場子,用呢喃長調高聲唱著招攬生意。賣小熱昏的喊著:“哎——賣梨膏糖,七星灶裏生炭火,八卦爐中煉梨膏。九枝陳皮能開胃,十味中藥共煎熬。煎是煎,熬是熬,咳嗽傷風療效好。”
那賣奧灶麵的聲音更高,唱得也動人:“哎——紅油爆魚麵,白湯鹵鴨麵,熱碗熱油小湯衝,原汁原味香頭濃咧。”
怎樣的叫賣聲也壓不住鑼鼓絲弦的合奏。鏗鏗鏘鏘,咿咿呀呀,舞台上還有披紅掛綠的藝人手舞足蹈,吸引得男女老少都往戲台那邊擠。隻見舞台上走出一個高大威猛的“林衝”:頭戴倒纓盔,身著黑絨箭衣,腰係大帶,左手扶著寶劍,伴著鑼聲快行幾步走到台中,然後是回望騰躍的繁複身段。台下時時叫好!
台下兩位英俊秀逸的少年,一人穿白衫,一人穿藍衫,興致盎然盯著台上。有位懂行的觀眾議論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這出戲可是功夫戲。”旁邊一位觀眾讚許說:“這‘林衝’了不起,從上午到現在,一連演了好幾場了!”那‘林衝’果然表演得十分帶勁,一邊唱道“幾番空作悲秋賦”,一邊一個“起雲手”,緊接著連番幾個翻身跳躍的大動作,台下又一片叫好聲。卻不料驟然聽得“咯嘣”一聲,那個“林衝”一個姿勢沒有紮好,身子猛地一斜,踉蹌幾下跌倒在舞台上。
台下一陣嘩動驚叫。戲班的人連忙跑出來扶演員下場,那演員麵色痛苦,走路蹣跚,一瘸一拐下去了,剩下一個空落的舞台。
“演砸了!還有沒有戲啊!”有幾個無聊少年起哄道。
班主一臉恐慌連連打揖,“各位,對不起了,稍等稍等。”白衣少年和藍衣少年相互對視了一下,悄然離開了。
那少年不懷好意地嚷:“有沒有戲了?沒有就不給錢了!”
班主跑上來一邊作揖一邊說:“各位!對不住!對不住!馬上開場!接著演了!”
說罷,一個冷板響起,小鑼喧鬧,絲弦周張,一位雄姿英發的少年“林衝”出場,跳躍轉騰,身段靈活到位,幹淨利索。開嗓唱了一段,中規中矩,台下眾人一陣歡呼叫好。
台後,藍衣少年正在包紮那位受傷藝人的腿,接骨、矯正、包紮、捆綁。然後安慰班主說:“沒有什麽大事!隻是輕微骨折,養兩天就好了!”
班主感激不盡說:“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藍衣少年靦腆一笑說:“免貴,我姓閔,閔采臣。”
那班主聽了眼睛一亮問:“閔公子?莫非是昆山‘閔氏傷科’的少公子?怪不得手法這麽嫻熟。那位小公子……”
閔采臣望了望舞台上麵那少年說:“他是我外甥,名叫殷震賢。”
那班主讚道:“我學戲的時候就聽老班主說過:昆腔是高雅戲,很多貴家公子都延師習學,所以昆腔能夠長盛不衰。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多謝兩位公子來救場!”
說著那位叫殷震賢的年少公子已卸了裝出來,兩人告辭了班主出來。殷震賢得意洋洋問閔采臣說:“今天我演得怎麽樣?還像回事吧。”
閔采臣豎起指頭說:“好!戲演得好壞還是其次。扶危濟困,救人於水火,這就值得豎指一讚了!”
殷震賢看出閔采臣有意揶揄他,扳住他指頭說:“你少充大!我雖叫你一聲舅舅,你也不過比我大五歲!‘蘿卜長在田壟上’,仗著輩大罷了。就擺這樣的架子!”
此時天上漸漸飄起雪花。閔采臣看看天,忽然拉住殷震賢的手說道:“快回家吧。回去晚了,姐姐要罵了!”
殷震賢戀戀不舍拉住說:“再玩一會兒吧。反正要罵一回,不如多玩一會兒。”
這時麵前忽然閃出一個手拿招牌的算命先生,口裏吆喝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欲知未來,看相算命。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來呀,看相算命!”那算命先生眼睛掃了閔采臣一眼,一把拉住說:“這位公子印堂光明如鏡,晶瑩飽滿,學問必然做得好!眼神充沛,黑白分明,財帛豐盈福壽雙全。我看你必然是個興家立業的好手,要不要算上一命?”
閔采臣急著回家,口袋裏取出一把散銀子遞給他說:“不算了!謝謝了!”拉著殷震賢就走。殷震賢正好奇,眼睛滴溜溜地盯著算卦人。那算命先生見了,又一把拉住說:“這位少公子,好相貌啊!”
隨著“嘖嘖”兩聲讚歎,那算命先生已經走在殷震賢麵前,盯著他看了兩眼讚歎道:“這位少公子好相貌!天庭高聳,少年得誌;眼有神采,意誌堅強;雙目晶瑩透亮,‘真光’含露,才藝必然是極高的。真是難得一見的好相貌,才高名顯哪。可惜呀,可惜……”
殷震賢聽他說“可惜”兩個字,納悶道:“可惜什麽?”
那人神秘兮兮笑道:“少公子眼角濕潤,一生頗有女人緣,能得女人喜歡。可惜……”
閔采臣聽他說如此,阻攔道:“他還是個孩子,什麽女人不女人的,亂七八糟說什麽!”硬拉著殷震賢走了!
那算命先生依舊晃著招牌,意猶未盡歎道:“少年得誌,才高名顯,可惜 ‘紅顏總是風吹去,更無一個在眼前’,唉……”
婁江彎曲如帶,環繞著岸邊黛瓦粉牆;綠竹紫蘿如夢,沉睡在沿河江南人家。幾隻渡船門前悠閑橫著,上麵掛著一麵醒目的牌匾:“閔氏傷科”。
兩扇黑漆鎏金銅環的大門被打開,從裏麵走出來一位三十多歲女子,素衣素衫,姿度嫻雅,眉宇間幾分英氣。她向門前的河岸走過來,又往西麵望了望。
“閔姊大夫,年夜飯準備好了吧,”一位搖船載米的鄉親見到,親親熱熱給她打招呼。
“年夜飯是準備好的了!你看天要下雪了,兩個孩子卻不知哪裏去了!所以出來望望。”閔姊含笑應道。
“他們在城隍廟前麵看戲玩呢。我中午趕集還看見他們倆。一人拿一串馬蹄,圍著賣糖的小熱昏問這問那。”
“哦,這兩個孩子有些淘氣了,一大早就出去,天到這般時候還不回來。”閔姊有點埋怨又心疼地說。目送那鄉民的船慢慢搖走,她也回轉身來,準備將大門關上。忽聽一陣呼呼風聲,緊接著一陣騰挪跌宕之聲,兩團雲光在院子上空左右翻打。閔姊微微笑了一下,鎮定自若坐在院子前廳的一把椅子上。隻見兩位少年從半空降下:一位年齡二十來歲,海藍細布長衫,容貌端莊氣質沉穩;一位隻有十五六歲,白色綢緞長衫,英姿颯爽。正是閔采臣和殷震賢。兩人在閔姊麵前落定,殷震賢高高興興拉住閔姊說:“娘,我贏了!”
“哼,”閔姊嘴角一撇,微微有些嘲笑,“明明是你輸了,還說自己贏了!”
“娘,你又偏向舅舅,明明是他輸我一招,是我贏了!”殷震賢爭辯道。
閔姊指著殷震賢的腦袋問道:“你舅舅讓你,你卻不知。你想想,你剛才用了什麽招?舅舅又用了什麽招?”
“嗯,”少年略微回想一下答道:“我用閔氏神拳的‘金剛出世’,舅舅用了一招‘青龍點頭’;我轉手一招‘掀波逐浪’,舅舅還手‘搭橋過河’;我回手一招‘橫掃千軍’,舅舅失招,所以我贏了!”
閔姊微微笑著點頭說:“震賢,看來你還是比舅舅差些。你想想,你舅舅還手‘搭橋過河’的時候,他完全可以一翻身轉作‘浪子拋球’,然後‘青龍過河’,你必然不敵。但是你舅舅隻是做了招式而沒有出招,明明是讓你一馬,你還自以為贏了!”
閔采臣隻是抿嘴微微含笑,聽見閔姊這樣說,連忙遮攔說:“姐姐,震賢比我小五歲,如此聰明俊秀,已經遠勝於我了。”
殷震賢這才醒悟過來,不服氣地頓足說道:“誰要你讓我,再來!”說完又使一招‘手提乾坤’,閔采臣騰身後讓,隻見殷震賢在半空飛身一旋,白袍綢緞隨風翻起,落地之時,衣裳裏子露出一朵精心繡製的梅花圖案:一枝梅花竹影橫斜,霎是好看。
“你這孩子,就知道好強爭勝。”閔姊假意嗔怒,“你舅舅這點可比你有端莊大樣。”
“你就偏向舅舅。舅舅是你們閔家的人,我是殷家的。”殷震賢不服氣地爭辯。
“你才胡說,”閔采臣笑著說:“姐姐給你衣服上繡花,從小到大件件衣服上都有。何曾見我衣裳上有過?姐姐明明是偏向你。”
閔姊假意怨怒道:“你們一個是我的幼弟,一個是我親生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恨不得把心嘔出來給你們。現在兩麵都不落好,你們還好意思說我偏向?”
閔采臣連忙作揖賠禮:“姐姐,我隻是玩笑,說錯了話,姐姐諒解。”
閔姊疼愛的拉住他的手:“好弟弟!誰還會記你的仇?我隻希望能不辜負父親的囑托,盡心盡力將你撫養成人,以繼承我們閔氏八百年傷科絕學,振興家業。你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
閔采臣欲說,殷震賢暗地拉他的衣襟,然後笑著對閔姊說:“今天好玩的太多了,玩住了,所以就回來晚些。”
閔姊聽此不悅,說:“我早告誡你們,不可過於貪玩。今天的功課你們可曾做完?”
家人李東悄無聲息出來了,聽到這話說到:“大小姐,今天是除夕,年夜飯都備好了!功課就暫時免了吧?”
閔姊正色說道:“學習醫藥,就如同紡線織布,必須每日溫習才能順暢,一日停就會思路阻滯,兩日停就會思路呆滯,三日停……”
“三日停就會一片空茫,如同白費。娘放心吧,功課做完我們才去玩的。”殷震賢接話說。
“那好,”閔姊盯著閔采臣,“《金匱要略》上說‘上等的大夫善治無病’,是什麽道理?”
“這是中醫裏麵‘虛實相生’之理。假如一個人的肝生病,那麽就應該知道此人的脾和肝相生,宜用甘味之藥調脾,已達到治肝補脾的妙處。上好的醫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治療沒有發病的部位,所謂善治無病。經曰:‘虛虛實實,補不足,損有餘,是其義也’。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
“很好。”閔姊點頭讚許。回頭看著殷震賢問道:“那麽,中藥四氣五味又說了什麽?”
“《神農本草經》上說,藥物有寒、熱、溫、涼四種不同的藥性,又稱四性;每味藥物又有酸、苦、甘、辛、鹹五種不同的藥味。中藥的四氣五味都不同,因而有不同的治療作用。所謂‘寒者熱之,熱者寒之’,這是用藥的基本規律。”殷震賢朗聲回答。
“醫理是背誦好了。可是具體的處方,用藥的量度,也是要天天溫習,一絲不苟,必須熟透在心的。”閔姊吩咐道。
“是。”兩位少年答應道。
李東插嘴道:“大小姐!兩位公子從小勤學醫藥,又聰明過人,大小姐隻管放心吧。”
閔姊歎道:“做醫生僅有醫術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有嚴謹認真的作風。古者將醫者比作父母,是因為醫生擔負病人的生死。所以學醫藥的人,不可不謹慎入微。這一點你們要牢牢記住。”
“娘,您都說了一萬次了!”殷震賢答道。
“好了,年夜飯準備好了,過去祭祀一下,然後就吃飯吧。”
大廳裏麵香煙繚繞,擺著閔氏和殷氏兩家祖宗牌位。閔姊拉著閔采臣一起跪下叩拜說:“爹,女兒已將爹平生所授,悉數教給采臣,不負爹爹生前的希望。如今閔氏傷科後繼有人,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然後起身,指著旁邊一個排位說:“賢兒,過來拜拜你的父親!”
那牌位上麵寫著“亡夫殷玉祥之位”。閔姊拜了兩拜動情地說:“夫君,賢兒聰明好學,甚有靈犀,大有你當年的風範,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慰心了。”
說到這裏,閔姊心裏難免有些傷感。李東勸解道:“大小姐,今天是除夕,您就開心點!”
幾個人圍坐一起吃飯。李東感慨說:“我在閔家風風雨雨四十年了。先是看著老爺過世,然後看著姑爺年輕輕走了。這家裏就靠您一個女子支撐著。如今兩位公子一天天長大,勤奮好學,人才出眾,我這心裏歡喜得不知說什麽好了!怎麽姑爺這麽沒福,就這麽年輕輕地去了!”說著一陣心酸,用袖子拭淚。
閔姊笑著寬解道:“看您!才剛怎麽勸我來者?唉,你家姑爺也是官宦富貴子弟,打小不吃一點苦的。偏偏家中遭了戊戌之禍,一家老小死難殆盡,唯一妹妹也生死不知。他身子本來就孱弱,每日裏思親傷懷,憂思過度才會如此。如今是亂世,誰家沒有突來的遭遇?終究還因他是個懦懦弱弱的讀書人,性子太弱些。”
李東歎道:“看少公子的模樣風度,頗有當年姑爺的樣子。姑爺當初是琴棋書畫樣樣出色的,少公子還多了傷科絕學,習了一身武功,比姑爺還在上些!”
年夜飯一一被端上來:嫩香瑩白的大米,周莊的萬三蹄膀和金華臘腿,還有澱山湖裏出產的鮮嫩鮭魚。殷震賢看罷歡欣說“好啊”,閔姊心事翩翩,卻沒有說話。
李東問:“大小姐,您是不是還有什麽心事?”
閔姊說:“李叔,你是家裏的老人了!樁樁事情都清楚。父親當年將閔氏絕學傳授給我,是因為弟弟年幼,無法親自授業。如今采臣深得閔氏傷科的奧妙,聰明穎透在我之上,可以承繼閔氏大業,我心裏甚覺寬慰。賢兒如今也漸漸長大懂事,我正想著如何安排他的未來之事。”
李東道:“大小姐,殷氏雖是外姓,當初也是招贅到門上的,也算是閔氏一家。少公子自然也可以承繼閔氏傷科的大業。”
閔姊搖頭說:“閔氏傷科傳承八百年,一直‘傳男不傳女’。幸蒙父親不棄,我們殷氏也得以承繼一脈。然而“一山不容二虎”,我想讓賢兒到上海去另投名師,將來就留在上海發展。這樣,才好對父親有個交代。”
李東點頭道:“大小姐考慮得周全。我常聽老爺說:學成一個名醫,從藥房學徒做起,抄寫藥方、開藥治病,一生要拜十八個師傅,學習十八樣才能,才有可能成為名醫。您讓少公子到上海去求醫,不知道拜的是哪位師傅?”
閔姊說:“我聽昆山同德堂的蔡先生說:上海虹口那邊有位德高望重的餘懷英醫生,不惟技藝高超,而且德藝雙馨,在上海中醫界首屈一指。他開辦了一個中醫學校,招收的都是仕宦名家的子弟。隻是聽說入學需要有兩個中醫界有聲望的人保薦才行。蔡先生算一個,我們昆山的鄭氏女科也算一個。有這兩個醫家作保,應該能夠接納賢兒入學就讀。”
李東高興道:“少公子聰明過人,能得這樣的名醫傳授,一定不會讓大小姐失望。”
閔姊有些憂慮地說:“賢兒任性頑皮,又逞強好勝。現在驟然出外去求學,我還真有些擔心。”
李東說:“好在上海離昆山又不遠。大小姐實在不放心,我就跟著一起去照顧,怎麽樣?”
“誰要你照顧?”殷震賢咬著魚骨說:“娘,我已經長大了,讓我一個人去好了!”
閔采臣道:“賢兒雖然頑皮,可是心性靈犀,應該能照顧自己。隻是有一樣:你每天讓你的鴿子回來報個平安信,姐姐就放心了。”
閔采臣說的鴿子是殷震賢在河邊撿的一隻乳鴿。不知何故凍傷在河岸,被殷震賢揣在懷裏救回來。殷震賢愛之如心肝,取個名字叫“殷小賢”,朝夕相伴,幾乎形影不離。殷震賢歡喜道:“我在‘小賢’腿上放個信管,天天回來報平安。有要緊事情就綁個紅繩子,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閔姊說道:“希望你們都能夠學業有成,將來做一個濟世救民、遺澤後代的良醫!將我們閔氏傷科發揚光大!”
這時空中咿咿呀呀傳來絲弦散板之聲,不知誰家在弄昆曲。閔采臣和殷震賢對望了一下。閔采臣說:“姐姐!我和賢兒都是蘇州梨園公會的人。如今要過年了,是不是要準備一些大米和肉食給半山橋那邊的昆班送去一些。他們生計不易,也讓他們過個好年。
閔姊說:“我知道你們倆的心意。扶危濟困本來就是我們閔氏的祖訓,焉有不答應之理?李叔,你去準備吧。”
李東答應著進去準備年貨去了。此時天上紛紛揚揚,墜落下萬片晶瑩的雪花。雪片斜墜入枝頭葉間,將綠樹裝扮得妖嬈多姿。雪地中偶有人裹了半身風雪走過,漸漸湮沒在茫茫混沌的蒼然雪白之中。閔姊望著那些人的身影歎息道:“如此大雪,不知道外麵還有多少人,為名為祿操勞呢。”
茫茫風雪之中,正有人告別親族準備趁著年節上京,奔個前程。此人是江蘇蕭縣一個書香傳世之家,姓徐名樹錚,自小聰穎過人,七歲中秀才,當地人稱為“神童”。經史典籍、諸子百家,以至《連山》、《歸藏》都讀得精透。正是“學問淵深如滄海、才略蓋世霸九州。”徐樹錚素來鄙薄繁瑣死板的“章句小儒”之學,喜歡“合縱連橫”的權謀之術。俗話說“學成文武藝,售予帝王家”,不甘心偏居一隅,不顧風雪狂縱,想趁著春節閑暇之際,到京城中去謀個前程。家中一妻一妾為其送行。徐樹錚有個小女兒,乳名英若,年齡不過十三四歲,眉目清秀,口齒伶俐。徐樹錚心內最喜,忍不住拉著她的手吩咐道:“英若,在家裏用功讀書,父親回來要仔細拷問你的學問。”
徐英若臉上還有幾分稚氣,昂頭脆生生說道:“我會好好讀書,不辜負父親大人的期望。”徐樹錚聞言笑了笑,吩咐妻妾家人回去,這才坐車出發。
書童徐周已經將鼓鼓囊囊的書袋裝滿車子,大太太陳氏吩咐道:“徐周,行李盤纏都已經備好,一路上好生提防,多多用心,不要使你家老爺受了困頓。”徐周伶俐聰慧,答道:“太太放心,我會用心的。”
兩人離家向北走了有多半個月,沿途多遇到饑餓困頓遭災遇難之人。徐樹錚悲天憫人,略不以錢財為念,每每吩咐徐周去接濟。徐周正色說道:“公子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人’,這世上窮人多的是,一路周濟下來我們要餓死了!”就是這樣,一路盤纏也花出去許多。
這日到達河北一個城裏,但見路邊堆放著許多行李箱子,一些大人在唉聲歎氣,幾個孩童嚶嚶哭泣。徐樹錚看了兩眼說:“這些箱子、道具像是戲班使用的。看這般情景,定然有事,快去問問。”徐周上前去問,對方回話道:“我們原是河北高陽鄉下唱戲的昆班,叫玉家班。因為河北剛剛遭了大水,辛苦掙取的銀兩都被水衝走了,隻剩下這些行頭道具。如今河北沒法營生了,想去京城裏混口飯吃。可是路費哪裏去籌?百姓都逃難去了,還有誰看戲?戲班現在三餐吃飯也難以為繼,孩子們餓得哇哇哭叫,因此在這裏發愁落淚。”說完哀歎不覺。
徐樹錚聽徐周說了這話,歎息道:“昆班竟然流落到此種地步,豈不可憐?”吩咐徐周拿出二十兩銀兩接濟。徐周說:“這一路上好比是做布施的,哪裏還有許多?老爺您省省吧,”隻肯取出十兩銀子來。徐樹錚親自去行囊中又找出二十兩,一起交給昆班。昆班的人見徐樹錚如此慷慨相助,都趕過來叩頭謝恩。班主感激涕零道:“這位老爺無異於雪中送炭,救我等於危難。此等慷慨,我們也不好白白拿了。就讓我們給老爺您唱一出戲吧。”
徐樹錚怎麽也不肯接受,說:“仗義相助本來是君子所為,何敢言謝?你們就收拾一下進京去吧。”
班主呼喚道:“老爺不肯聽我們唱戲。按我們昆班的規矩,還是要領我們一個叩頭的。”說完喚“玉胭脂!”。
原來昆班的規矩,大凡遇到昆班重要的演出或者大事,都要由本班最出色的女藝人出麵,唱一段戲或者磕一個頭。班主這麽一喚,從人群裏婉轉走出來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年齡不過十四五歲,瘦弱弱的隻剩一雙大眼睛,如同一支瘦海棠在風裏飄搖。那女子姍姍上前,給徐樹錚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
徐樹錚一看這女孩隻不過比自己女孩略大些,卻跟著昆班流離受苦,心裏十分不忍。看那女子隻穿著單薄的衣裳,風雪之中如何能過?徐樹錚當即把身上穿著的一件黑色狐裘長袍脫下,輕輕披在那個“玉胭脂”身上,說:“這樣的天氣,孩子可不要凍壞了!”那女孩堅決不肯受。徐樹錚指著自己的車說道:“你看我車上鼓鼓囊囊,什麽樣的衣裳都有,你卻這般單薄,還是穿上為好。”玉胭脂這才麵露感激之情,千恩萬謝收下了。
徐樹錚帶著徐周重新上路。此時風雪更大,兩人駕車踟躕艱難而行。徐樹錚手不離卷,坐在車裏專心讀書,徐周跳下車來幫著馬推車,一邊不住聲埋怨主子:“老爺,您倒是真慈善,我們要喝西北風了!銀子也就罷了,衣服也沒了,您讓我怎麽說您呢?”
徐樹錚看看,對麵青色城牆上麵有‘昌平’兩個字,笑道:“不要著急,此處已經到了昌平,很快就到京城了。”
“到了京城也是要過日子的!”徐周還不罷休說:“我們出來兩個月,銀子花的幾乎一點不剩。誰經得起你這樣去憐貧惜苦的?別的不說,現在看您連狐裘大衣都沒了,北方這麽冷,怎麽經得起凍!”
“讀書入仕,本來就為了拯濟蒼生。如今國家動亂,百姓困苦,力所能及幫助一些,也是本分。”徐樹錚淡淡說。
“老爺!豈不知‘銀子銅鈿關心境’,出門在外,衣食住行樣樣都要銅鈿換的!”徐周一邊說著一邊去扯馬的韁繩,迎麵風雪撲來,寒氣酸風直透鼻梁,不由歎道:“好大的風雪!”前麵望望,宮牆城樓宏偉莊嚴,京城已在眼前了。徐周欣喜說道:“曆經這般流離辛苦,總算是到京城了!”
到了京城,徐周駕著馬車,一邊往前走一邊觀望,想找一個偏僻一點能省錢的客棧。正在行走間,忽然有一隊人馬從後麵耀武揚威衝過來。徐家馬有些受驚倉惶驚嘶,被徐周緊緊拉住,那馬車卻左顛右擠被擠翻在地,書囊行李撒了許多。這時馬隊正走在身邊,騎馬人個個黑衣黑裳,滿臉殺氣,橫衝直撞。為首一個光頭肥臉,滿臉橫肉的人,背上斜背著一條槍,手裏卻揮著一條長長的鞭子。一邊走著一邊叫囂:“閃開!閃開!”街上行人避讓不及,被推翻撞到的不是一家兩個。路邊有個酒館的夥計看見徐周的車撞翻了,連忙出來將兩人扶起。徐周一邊撣身上的灰塵一邊罵道:“這是什麽人這麽囂張跋扈?”
那夥計噓聲說:“噓!千萬別大聲!這是京城最厲害的黑衣社,打死人也不償命的!為首那個禿子,就是黑衣社的頭領陸順。他可是陸漸鴻的親侄子。你們剛來,千萬別撞著這些閻王羅漢。”
徐樹錚問:“陸漸鴻?是不是總理大臣座下的北洋軍統領?夥計點頭稱是。徐樹錚冷眼看那黑衣馬隊遠去,說到:“如此張揚跋扈欺淩民眾,怎麽能為政府立威?”那夥計斂容悄悄說:“休要如此說!這人是袁總理最看重的大將。不但心狠手毒,殺人不眨眼,他的耳目暗探也很多。你們剛到京城,萬萬不可惹了他。”
徐周謝過那夥計,問附近可有便宜點的旅館。夥計指點說:“從這裏一直走穿過兩個弄堂,拐到後麵的背街小巷,正好有個旅館,價格不貴,你可以去看看。”徐周按照他說的地方去尋,果然有個旅館,交了幾天房租,就在那裏住了下來。
這日徐樹錚一早收拾行李,也就是文房四寶、詩詞文章之類裝了一個袋子背在身上。仰頭看見天上雪花還在紛紛落下,歎了一聲說:“這雪不知下到何時?”一頭紮進雪裏,徑自朝紫禁城東麵一家貴戚顯赫大臣府中走來。這位大臣不僅位高權重,聲名赫赫,更是經綸天下、安邦定國的一代能臣,這人就是清朝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徐樹錚知道此時朝廷憂患甚多,袁世凱也在積極招募人才。此番投奔袁世凱,憑著自己滿腹學問和這些驚世文章,或許會有生機。於是到府中投上拜帖,請求一見。
說來也巧,正是新年年歲,袁世凱剛剛娶了一房新姨太太,不知躲到哪裏消遣去了,所有事物交給一個人打理,正是他最寵信的北洋軍統領陸漸鴻。陸鴻漸這幾日有事也不在府中,徐樹錚的帖子投上去,隻有一個年紀輕輕的侍衛官走出來。那侍衛官看見徐樹錚,恭敬行禮道:“我曾經聽家父說過:江蘇徐氏是名揚天下的江南望族,非常榮幸能目睹先生。不巧的是陸統領這幾日比較忙碌,請先生留下名號和寓居之地,等陸統領過來,我會及時知會先生。”
徐樹錚告辭回來,就和徐周一起到京城四處看看。看看這京城之雪全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直下得天地蒼茫,四麵積玉。這天信步又走到街麵這邊的酒館,兩人要了兩杯酒邊喝邊觀看雪景。徐樹錚看風雪如此,詠道:“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
徐周接茬道:“還飛冬雪呢,已經幾天沒有一點消息,眼看住店的銅鈿都沒有了。”
徐樹錚說道:“這個不忙,就先賒欠他幾日,又能如何?”
徐周埋怨道:“那個陸漸鴻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多天了一點回信都沒有?”
那個倒酒的夥計聽到“陸漸鴻”這三個字,手一哆嗦,酒差點就傾斜出來。那夥計說:“客官!咱們這裏‘莫論政事’,如今京城到處都是陸漸鴻的耳目,你們千萬不要惹麻煩,否則……”那夥計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徐周疑問說:“這個人真有這麽厲害?”
那夥計說:“可不是。別人殺人總有個緣故,這個人殺人不要緣故,一天不殺個人就覺得不過癮,所以外號‘活閻王’,又名‘陸屠戶’。這個人不僅凶狠,而且貪婪如財狼。他在西北任職的時候殺了好幾十萬人,血流成河,那叫厲害。聽說搜刮的金銀財寶裝了滿滿幾十輛車……你們外路人到此,千萬要當心。”
徐樹錚聞言微微冷笑,端酒不語。徐周也嚇得不敢出聲。
陸宅的黑漆大門高台闊階,氣勢非常。幾個警衛持槍荷彈守備森嚴。陸漸鴻帶著侄子警衛軍參謀官陸順一起出門來。陸漸鴻說:“左侍衛一直送信要我去一趟總理府。不知道有什麽事情?”陸順說:“車我已經備好了!我們這就過去一趟看看!”
兩個人剛準備上車,忽然警衛送過來一張拜門貼。陸漸鴻看了一眼,吩咐手下說:“今天我不去衙門了。你告訴左侍衛我有重要客人要見,請他先周旋一下。”帶著陸順又回到廳堂來。過了不久,一個寬袍長袖的日本人目不斜視昂首闊步走了進來。陸漸鴻笑著打招呼說:“多日不聞藤下先生的消息了,今天是嗅到什麽味道來了?”
那個叫藤下一郎的人先生恭恭敬敬鞠躬行禮,然後走到陸漸鴻麵前輕聲說道:“我聽說‘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到了統領府中,所以特地來探望一下。”
陸漸鴻驚異地笑道:“閣下果然神通廣大!我剛剛得到的寶物,消息怎麽就傳到你那裏去了?”
藤下一郎笑笑道:“如今英、美、德、俄各個強國之中,隻有日本人對中國古文化是最推崇的!出價也最高。我擔心陸統領會將這兩件寶物賣給別人,所以搶先一步,趕在中國人的春節過來搶購。陸統領不要怪我冒失!”
陸漸鴻擺擺手說:“我們也不是第一趟做交易了!現在我的北洋軍最缺的就是經費。招兵買馬、配備裝備軍需,最缺的就是錢。你看看貨,出個價吧。”
陸鴻漸拍拍手,兩個黃綢遮蓋的箱子被抬上來。藤下一郎掀開黃綢盯著兩個寶物看了半晌,驚訝道:“中國人,神奇的雕刻之工!”當下思忖片刻,伸出手比劃一下:“24萬銀元!”
陸漸鴻拍手驚喜道:“這兩個鳥貨,真的值這麽多錢?好!好!我最喜歡和藤下先生做交易,就是爽快大方!”
藤下一郎示好說:“我也知道統領閣下現在需要大筆軍費,其實銀元不難賺,有的是機會!”
陸漸鴻饒有興趣問:“我是個粗人,請藤下先生指點一二!”
藤下壓低了聲音說道:“陸統領可聽說過‘鵝貝雪花龍骨’?”
見陸漸鴻鬼疑地搖頭,藤下接著說:“鵝貝雪花龍骨,片片形狀似珠貝,顏色雪白如鵝毛,是中國殷商時代留下的祭祀用品,上麵有中國古代的文字。那個東西的價值,可比這兩樣高得多了!”
陸漸鴻問:“你說的這個東西,到底值什麽價格?”
藤下一郎伸出一個手指說:“這個東西沒有價格。我隻能告訴你:一片龍骨,價值黃金一萬兩!”
陸漸鴻驚訝道:“一片龍骨,竟然這麽值錢?”
藤下淡然笑著說:“真實的價格隻會更高。”
陸漸鴻說:“這個什麽雪花龍骨在哪裏?隻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我一定能把它弄過來。”
藤下一郎搖搖頭說:“這種東西存世極少,一共隻有三箱,其中兩箱已經到了日本。現在在中國能找到的,隻有最後一箱了。”
陸漸鴻說:“這個我就不明白了。什麽三箱兩箱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藤下一郎揮揮手,微微一笑說:“不要著急。這批寶物最早發現是在寧夏,最初是被清朝三位朝廷大員得到。這三個人,一位姓羅,一位姓姚,還有一位姓王。現在羅姓和姚姓兩家的‘鵝貝雪花龍骨’都已經到了日本帝國。隻有那個王姓官員堅決不肯賣。八國聯軍進京之際,這個王姓官員負責守城殉難死了,我們曾派人連夜包圍了王姓宅院,掘地三尺都沒有發現寶物。最後他們一家老小全部死難,所以,我們也不知道這批寶物到底藏在哪裏。”
陸漸鴻聞言心裏惡狠狠罵道:“狗日的,竟然到我的地盤來搶寶。兩箱寶物被他們劫掠走了,該是多大一筆買賣!”嘴裏冷冷說:“不知道在哪裏?說又有什麽用?”
藤下一郎擺擺手說:“我們雖然不知道寶物在哪裏,但是一直秘密監視王府。果然就在王氏家族被殺死的那天淩晨,看見一個人來到王府,看到王府老小俱已死難,就出資找來茶房的人,將這些死去的家眷仆人盡皆埋葬了。”
陸漸鴻冷冷地說:“這個人是誰?藤下先生可以幹脆點講話,我是個粗人,不會繞彎子。”
藤下一郎低沉著聲音說道:“說起這個人,你也應該聽說過,就是京城龍威鏢局的總鏢頭左大鵬。”
陸漸鴻“哦”了一聲,說:“原來是他!他可是總理衙門侍衛官左宇飛的老爺子。”
藤下一郎似乎早已知情,神秘地湊上來說:“我們懷疑這批寶物就在左大鵬手裏。想必是那王某自知京城難守,提前將寶物交給左大鵬代為保管。於是我們派人暗中追蹤左大鵬。不想這個人武功極高,輕功又好,我們的人根本走近不得。後來我們想辦法在他的飯食中下毒,派了許多武功高強的東洋武士追捕他,眼看就要將他抓住,誰知半路殺出個諸葛亮,被昆山‘閔氏傷科’的閩籍給救了。這時候清朝皇帝已回到京師,我們的人不敢肆意妄為,隻好撤退回來。尋找寶物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陸漸鴻哼哼說:“囉嗦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寶物在哪裏。”
藤下一郎悄悄秘秘說:“雖然不知道這寶物在哪裏,我敢保證左大鵬一定知道內情。如今左大鵬已經年邁,他隻有一個晚生的兒子叫左宇飛。你說,左宇飛能不知道寶物的藏身之處嗎?”
陸漸鴻沉思半晌,搖頭說:“左宇飛?這個人可不太好對付啊。”
一直在旁邊傾聽的陸順開口說:“叔叔,左宇飛不過是一個侍衛官,您是總理最器重的北洋統領,有什麽不好對付的?”
陸漸鴻斷然製止他說:“這個人你千萬不可小看。他表麵上溫文爾雅,一副書生樣,心機卻很深。論起武功更是神鬼莫測。當初他被推薦到總理府,我親自看過他的輕功。那真是‘見風不見影’,隻是輕輕跺腳一躍,神不知鬼不覺就在幾丈高的殿閣上麵了。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陸順聽他這樣誇一個人,臉上訕訕地不服。藤下一郎笑著說:“俗話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他武功再高,能比得上陸統領縱橫京師的黑衣社嗎?能敵得過陸統領遍布天下的羽翼犬牙嗎?何況運籌帷幄,也不必急在一時。可以從長計議。”
陸漸鴻點點頭。藤下一郎笑著說:“陸統領,隻要您親自出馬,我想見到這批雪花龍骨的日子就不會太長了。”
陸漸鴻點點頭說:“好!隻要這什麽鵝呀貝的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有本事把它們挖出來。藤下先生聽我的好消息吧。”
藤下一郎滿意地點頭,交出一張銀票,帶著‘颯露紫’和‘拳毛騧’走了。藤下一郎剛剛出門,就有警衛通報說:“剛才總理衙門的左侍衛派人來送口信,說有要緊事通報。”陸漸鴻點點頭說:“你回複他:我明天就到總理府去,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論吧。”
第二天,陸漸鴻昂首闊胸坐著車子來到總理衙門這邊,左宇飛已經在候著了。陸漸鴻問及這兩天的事項,一一吩咐處理。左宇飛遞上了徐樹錚的拜帖和文章,陸漸鴻掃了一眼,隨手將那張帖子扔到一邊去了。
左宇飛拱手作揖道:“陸統領,當前袁總理思賢若渴,一再叮囑要招賢納才。這江蘇徐氏是江南聞名的書香望族,據說當年科舉考試時,有三分學子都出自徐氏門下,可見其在朝廷中影響之大。我看這位拜帖的先生,雖然衣著樸素,然而神清氣朗,氣宇不凡,確實有大家公子之風。屬下以為不如見見,倘若能得一賢士,總理也會歡欣非常。”
陸漸鴻不以為然說:“這些酸文人,不就讀兩篇破文章嗎?能有什麽本事?左侍衛官也太高看他了!罷了!既然你這樣說,我就見他一見也罷。”這才和左宇飛一起出來相見。
徐樹錚已經在廳堂外麵等候著。陸鴻漸一看是一個衣衫單薄的文弱書生,三十來歲,劍眉疏朗,銳氣十足。見他過來,隻略微行了禮。陸漸鴻心裏就有些不悅,也不讓座,自己往大廳座椅上一斜,態度驕橫地問了一聲:“你來投奔總理,有什麽本事啊?”
徐樹錚泰然回答:“我從小受父親教誨,寒窗二十年,腹中自然有治世通鑒,萬卷文章。”
陸漸鴻輕蔑笑道:“治世通鑒,能夠帶兵打仗嗎?萬卷文章,可以平亂滅寇嗎?”
徐樹錚笑道:“統領豈不聞,‘書中自有萬裏駒,能上青天攬日月’。有萬卷文章在腹,何事不可?何功不能?”
陸漸鴻點點頭,對著徐樹錚又看了兩眼,見他神采過人,目光如炬,不卑不亢,風骨錚錚。陸漸鴻倒放下些架子,問道:“嗯,你是想來謀個職位,輔佐袁總理嗎?”
徐樹錚淡淡一笑,說道:“學生不才,來拜會總理。觀其為人,看其究竟是可輔之木,還是不可輔之材?”
陸漸鴻聽聞此言大為驚異,問道:“此話何意?”
徐樹錚仰頭含笑說:“總理若是可輔之木,樹錚必然傾力輔佐;倘若總理是不可輔佐之材,樹錚也必棄而遠之,決不輕易俯首相從!”
陸漸鴻聞言大怒,拍案而起說:“你是什麽東西?狂妄之極!一個窮酸秀才而已,竟敢在我麵前撒潑!左右,給我亂棍哄出去!”
幾個彪悍的警衛立刻過來推搡徐樹錚往外麵趕。其中一個侍衛還不泄憤,將徐樹錚書囊憤然扯拽而下,一股腦丟在外麵風雪裏。文房四寶,書頁紙卷文字,橫七豎八墜落在雪中。
陸漸鴻罵道:“總理府豈是你撒野的地方!狂妄無理,給我滾!”一邊罵著,一邊徑自往後堂裏去了。其餘侍衛也指著罵著跟著進去。
徐樹錚澹然一笑,若無其事將散落之物一一撿拾。北方氣候幹冷,那雪是幹燥少水分的,文房各物都還幹淨完整。徐樹錚收進書囊準備離開,卻見眼前站著一個年輕的侍衛官,就是剛才和陸漸鴻一起出來的那位。
那侍衛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說道:“先生休要灰心,陸統領是武官,處事急躁些。請先生略等幾日,等袁大總理回來,我會親自舉薦。袁大總理是極愛護人才的,他必然能重用先生。”
徐樹錚抱拳行了一個禮,淡淡說一聲“謝了!”扭頭就走。
侍衛官叫住,從懷裏掏出一些散碎銀兩說:“家父是京城龍威鏢局的鏢師,當年家父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曾一再讚譽江蘇徐氏的聲名,屬下心裏也非常敬慕。今日得見先生,十分喜悅。先生,看你衣衫單薄,想必是從外省赴京,盤纏也用得差不多了,這些銀子……”
徐樹錚愣了一下,用眼打量這侍衛官,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上下,劍眉星眼,目光迥然閃亮;燕頷虎腮,英姿神采飛揚。身形矯健,狀貌英武,有玉樹臨風文質彬彬之美,又兼超凡脫俗閑雲野鶴之態。徐樹錚對他溫和笑笑,說,“謝了!”不去接銀兩,依舊回頭要走。“徐公子!”那侍衛官又叫住。徐樹錚一回頭,見那侍衛官連忙將銀兩塞回自己懷中,又將外麵擋風的一件藍色長袍脫了下來,說道:“這件棉袍乃是我母親親手所縫,雖然不值半錢,卻是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如果先生不嫌棄……”
徐樹錚見此人如此真誠,心頭感懷一熱,用手接過棉袍,抱拳朗聲說道:“多謝侍衛官美意。請問高姓大名?”
侍衛官含笑說:“我是龍威鏢局的少公子,現在在總理府做侍衛官。我叫左宇飛!”
徐樹錚點點頭說:“謝謝左侍衛,樹錚愧領了!”一手拿著棉袍,迎著風雪傲然離去。
左宇飛望著徐樹錚風雪遠去的背影,慨歎道:“此人決非尋常人等,陸漸鴻隻會舞刀弄槍,怎麽能識這人中俊傑?可惜!可惜了!”
銅錢至賤,有錢之人,大可鄙之舍之,揮金如土;貧民蒼生卻為之孜孜以求。徐樹錚從來不曾把銅錢放在心上,如今吃了閉門羹,住宿費用賒欠了許多,生計也成了問題。徐樹錚無奈,隻得托請旅店的主家賞賜一張桌子,就在那旅店旁邊找個角落,拿了筆墨紙硯,在那裏寫字賣文。
年關剛過,百業凋零。賣了幾天,少有人問津。旅店主家倒是好人家,看他們是書生,房費也不催要,反而賒點飯食。徐周急得連連抱怨,說:“人家賣字的,都找個正當門麵熱鬧街,人來人往才賣得出去。公子在這背街小巷,鬼都不從這兒過,賣給誰去?”
徐樹錚道:“薑子牙在渭水釣魚,遠水深山,尚能釣得到。如今我們已然在天子腳下,還有什麽背街小巷?你就在那裏多嘴多舌。”
徐周凍得直跺腳,嚷道:“公子,你還好有個長袍擋風,小人在這樣風雪裏,凍也要凍死了。賣掉兩幅也好,倘若賣不掉,小人豈不是白白挨凍!”
徐樹錚聽罷,將長袍脫下給徐周說,“我正嫌礙手礙腳,給你穿上禦寒吧。”徐周說“萬萬不可”,見徐樹錚斷然不理他,隻好勉強自己披上。徐樹錚卻無懼風雪,單衣薄裳依舊揮灑自如,徐周看看也讚歎,“我家公子真非凡人也!”
也是有緣,這日背街小巷走過一輛小車,車中坐了一位老者。此人坐在車中看外麵漫天風雪,行人寥落,心中悲憫嗟歎不已,回頭看見街道一角還有個書生賣字,搖頭歎息道:“如此寒天,還有讀書人為生計營謀,真是可憫。”於是停車,吩咐車夫去買兩張字來,多給些銀錢。車夫領命,到了徐樹錚的字攤前,拿了兩張字,掏出一把碎銀兩來。徐周歡天喜地接過了。車夫將字交給老者,車方繼續啟動前行。老者看了一眼那字,驚歎道:“這等書法,不惟俊逸灑脫,氣貫神足,尚有一番淩厲磅礴之勢,所謂‘王侯筆力能扛鼎’,真乃親眼見了。奇哉!奇哉!”尋思觀看良久,說:“這種書法不可多得,乃奇人所書。車夫停下,你去將此人全部書法都與我買下。”說完從懷裏袖裏掏出全部銀兩,囑咐車夫再墊付一些,又來買字。車夫遵囑,又湊了許多銀兩,將徐樹錚字不拘大小、行楷草隸全部買走。徐周的手盛不下這麽多銀兩,高興得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去收拾那些字,案上案下,裏裏外外,連旅店裏麵存放的都取出來交給車夫。車夫這才抱了字回來,交給老者。老者滿心歡喜,車輛這才繼續行走。
車中老者反複翻看這些字,發現裏麵小楷宣紙上尚有一些文章。仔細讀了一篇,竟覺縱橫馳騁,論古談今,大有眄視山河、氣吞萬裏的雄渾之勢。老者不禁驚歎道:“這是何人?竟然有如此氣度?”
車夫答道:“也就是一個貧寒落魄的書生。”
老者歎道:“你且停下。此人我不得不訪。”
車夫停車,扶老者下來,見風雪料峭寒冷,連忙又為其披上狐裘皮袍。老者徑自往這邊走來,看見一個書童興奮得臉發紅,連連讚美主子。那書生半理不理,依舊在那裏寫字。老者旁邊觀看半晌,輕輕向徐樹錚行了個禮,問道:“敢問公子貴姓?”
徐樹錚兀自寫字,徐周連忙答道:“我家公子姓徐。”
“哦,”老者點點頭問道,“我看不是京城人吧。”
徐周伶牙俐齒說道:“我們剛到京城,來謀差事。我們是江蘇人。”
老者再次抱拳行禮道:“我看公子書法文字,皆是一流品格,知道公子才華過人。段某不才,想委屈公子到我府中做事,不知公子可肯俯就屈才,輔佐在下?”
那書生這才抬眼看了看老者,眼神和藹,相貌奇偉,知道不是一般凡人。老者心中暗想:這人身上毫無寒酸落拓之氣,隻覺銳氣十足,胸懷磊落,看來是個智力超群,卓爾不凡的人材!隻聽徐樹錚鎮定自若回應道:“不知府上作何差事,我卻不是誰都肯輔佐的。王公將相,觀其為人,是可輔佐之木,必當傾力輔佐;倘是不可輔佐之材,必然棄而遠之,絕不屈就。”
老者聽了這話,也暗暗吃了一驚,連忙露出謙虛之容,深深施了個禮說:“請徐公子到我府上暫歇些日子。老朽不才,還望公子多多指教。”
徐樹錚微微一笑。將寫好的一張字放在一邊,又換一張新紙來寫。老者站在一旁,不急不慍。忽然他注意到徐樹錚衣衫單薄,連忙把身上的狐裘長袍脫了下來,輕輕披在徐樹錚身上,歎道:“天氣寒冷,徐公子衣衫太薄些了!”
誰知這一袍加身,竟使徐樹錚百般感動。徐樹錚吩咐徐周處理旅店之事,還了銀兩欠賬,才將自己書囊裝上車,隨老者上車。這位老者是誰,正是北洋軍機統帥、袁世凱愛將段祺瑞。段祺瑞為人敦厚,慧眼識英才,識得徐樹錚天下奇才,謙恭相待,折節相交。徐樹錚感激段祺瑞知遇之恩,從此披肝瀝膽,嘔心瀝血,為段祺瑞運謀劃策,成為段祺瑞最得力的幫手,兩人竟成莫逆之交。有詩為讚說:
一袍何其暖,生死報君恩。
騁才運造化,驅扇逐乾坤。
九州飭旌旗,絕域斬風塵。
閶闔求清明,何惜報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