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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當陽橋老墨成絕響 金陵城胭脂染桃花

  沈月泉所說的學徒姓施名桂林,也是梨園世家出身,從小跌打滾爬練習身段,吊嗓學曲按壓笙管,學得一身好本事,最絕的就是“翎子功”。“翎子功”就是舞動兩根插在盔頭上的長長的雉雞翎,俗稱“耍翎子”。耍翎子的技巧很多:掏翎、銜翎、繞翎、涮翎、抖翎、甩翎、豎翎、旋翎等,小生行當用得最多。施桂林從小就練翎子功,翎子的使用頗能得心應手。這次三雅園對決,他也跟著來觀陣。沈月泉將他叫到跟前,問道:“你可知翎子功的要害是什麽?”


  施桂林說:“苦練、熟練,熟能生巧!”


  沈月泉說:“還有一個要訣就是翎子。你要做到人和翎子能融為一體,人心裏怎麽想,頭部怎麽晃,翎子自然能配合你水到渠成地走!今天你代表三雅園去比賽,我送你一副活翎子,你得了它,就會如虎添翼,比你平時更見功夫!”


  施桂林怪道:“什麽叫活翎子?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沈月泉說:“我年輕的時候,我師傅傳給我一個活翎子,就是從活的雉雞尾巴上摘下來的,因為它還有雉雞的活氣,所以不僅輕鬆柔軟,而且靈活異常,就像能聽懂人話一般,我收藏一生都未舍得輕易使用。如今送給你來決賽。你有這活翎子做活,定能勝過對方一籌。”


  施桂林接過,果然不同一般,心裏大愛。少頃,金慶班請來的‘摘雲手’熊金桂上場,他的‘翎子功’果然名不虛傳,那翎子如同銀蛇飛舞,上下翻飛,左翎右翎如同聽人使喚一樣,忽而擺動忽而靜止,這邊直立那邊卻搖擺不動,真是奇觀。觀眾議論說:“熊金桂的‘翎子功’上海灘是有名的,三雅園怎麽也改成了‘翎子功’,這如何能夠比得過?”


  說話間,施桂林上場。這施桂林還是英俊少年,施粉著裝,好一個人中呂布!場上先贏得陣陣喝彩!施桂林施展翎子功,凡熊金桂會的,他一樣不少全部都會,眾人驚詫不已。更為奇特的是:施桂林的翎子卻如同聽得懂人話一般,人麵露欣喜,那翎子做出驕矜自恃的樣子;人麵露惆悵,那翎子悠悠低垂,似有哀傷;人忽而心花怒放,欣喜若狂,那翎子如同得了人意,張揚自大,騰然自舉,簡直與人同悲同喜。這下可驚喜了台下的觀眾,眾人都一起叫起好來!紛紛議論說:“這般年輕的俊生,卻使得這樣的好翎子!無論扮相還是功夫,都要超過金慶班了!”


  不想一會兒荀會首出來報告說:“經評判審定:此局金慶班得勝!”


  觀眾聞此一片嘩然,群起抗議說:“明明三雅園更勝一籌,怎麽判金慶班得勝!”“對!座中多有行家,都是懂戲的,欺負我們不懂不成!”“對!評判不公!不公!不公!”群情激憤說:“三雅園已經輸了五場,接下來再輸一場就沒有機會了!評判太不公了!”


  評判台上的評判顯得比較尷尬。荀會首說:“各位,戲曲較量這事,各有偏好。如今評判認為金慶班的‘翎子功’更勝一籌,並非偏向,請各位能多多諒解!尊重評委的意見!下一場對決,由三雅園的殷震賢對決金慶班的“鶴雲手”楊月樓,依舊三天後舉行,請諸位到時觀瞻。”


  過了三日,雙方第七場對決,殷震賢為三雅園先出場。殷震賢前番因為研製鴉片藥一事名聞上海灘,又多有緋聞在身,名氣在上海灘十分顯著。加上人長得無比英俊端秀,粉墨裝扮,身穿白袍,上麵繡著朵朵梅花,手拿一枝綠色的柳枝,舉止風雅,不落俗套。這樣的行頭人品一出場,台下無數眾人都仰慕傾倒不已,一起喝彩。就是台上十一位評判,心裏也各自糾結,忍不住羨慕讚歎。


  盛王爺點頭道:“真是名不虛傳,貌似潘安,活脫脫就是一個柳夢梅出來了。再換一百個也弄不出這樣的柳夢梅來!”連連點頭,這票就給殷震賢了。那邊褚敏瑜看過,對鄭一茹說道:“我說殷震賢是上海灘第一小生,此人的演技自然高妙,這種扮相舉止,還真在我等之上。”鄭一茹心內也讚同,嘴上卻說:“隻是太風流過了!”茂仲景心內嫉妒道:“天下真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我茂氏風流俊賞已非旁人能比,偏偏有這麽個人物,怨不得上海灘的女人都為他心動。”藤下一郎卻想:“我道殷震賢是什麽樣人?原來不過一個少年書生,可恨他卻有這般本事,精通中醫也就罷了,還有武術,如今戲場上也是風流儒雅。可是我偏偏不給你這一票!”那裘文也是第一次見到殷震賢,心內讚歎道:“書生風流,令人生嫉妒之心。此人對我有恩,我該怎麽去投這一票?”


  評判各自心中打鼓,台上卻已經風花雪月演完一場春夢舊事。後麵金慶班楊月樓卻來了一段高腔。這高腔自是高亢有力,板蕩精神,奈何觀眾和評判剛剛聽了殷震賢的軟語溫存,尚自沉醉在綿藉風流的芍藥欄畔,湖山石旁,反而不喜這忽然到來的高腔,一個個搖頭說太鬧了!原本高腔的長處在於戲中悲慨憤怒交集之時,正出此腔,能夠引得人氣血上揚。而如今沒有戲目,雙方競技之時,高腔卻沒有來頭,所以觀眾不喜,楊月樓的戲就顯得沒有讚賞。到了評判之時,十一位評判交接結果:三雅園勝!蘇州梨園公會的人無不歡呼出聲,沈月泉老淚縱橫,不住拭淚。荀會首心裏歡喜,臉上卻不敢帶出,隻在台上宣布說:“下一場對決:三雅園的‘老墨’對金慶班的‘觀雲手’孫菊仙,這兩個人都擅長‘吼’腔,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決勝如何,且待三日之後!雙方各自回去準備!”


  三雅園再得一局,裴遷等人無不長舒口氣,欣欣然回來。因為出現了閔采臣中毒事件,左宇飛親自監管中醫學校的飯食安全,保護參加對決的藝人安全。尤其是對老墨,幾乎寸步不離。眾人一起吃了飯,一起商談下一場對決的事情。玉胭脂說:“當年老墨在北方演出,他的吼腔整個村子都聽得見,真有‘聲振林木,響遏行雲’的感覺。下一場我們‘老墨’出馬,一定能夠勝得過他們的那個‘灌雲手’!”


  話音剛落,忽然傳出來一聲倉惶悲愴之音:“萬萬不可,千萬不能讓老墨出場!”眾人聽罷一驚,問道:“是誰?”


  那人說話間已經闖進來,上前一把抓住老墨的手說:“老墨!我們都誤會你了!你不能再唱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開腔唱戲了!”


  眾人納悶,玉胭脂一眼識出這人正是白雲升。白雲升看見眾人說:“我一路馬不停蹄,心急火燎,就是要趕來阻止老墨。他的喉嚨得了絕症,再唱一次吼腔,聲帶就會破裂,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會發聲了!”


  眾人聽了都愣住了,殷震賢上前拉住老墨說:“老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大家說清楚。”


  老墨痛苦不堪,深深歎口氣說:“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也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我父親唱了一輩子戲,後來喉嚨得了絕症,一夜之間沒了嗓子,再也不會發聲了。我原本以為這是他個人的命運,可是我沒想到:從去年開始,我的嗓子也開始慢慢嘶啞,於是我去找了一個名醫。醫生告訴我:我的嗓子患了和父親一樣的絕症,隻要我以後不再唱吼腔,我還能像正常人一樣有說有笑。如果我再用力唱一次,我的聲帶就會撕裂,再也不能發聲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唱戲了,更不敢唱吼腔,我擔心再這麽拚盡全力吼一嗓子,我就再也不能說話,不能笑,不能哭,像一個啞巴一樣拚命指著自己的喉嚨……”


  玉胭脂說:“你為什麽不早說?我們知道你有這樣的毛病,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來參加對決的?”老墨搖搖頭沉痛地說:“我唱了一輩子的戲,如今卻再也不能登台,我心裏的苦悶滋味你們能明白嗎?我就像被丟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裏,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應,爬也怕不出,你們知道我心裏的那種滋味嗎?我說什麽呢?對誰說呢?說我一個唱戲的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站在舞台上開口唱戲了嗎?再也不能對著台下黑壓壓喊著‘老墨,再來一個’的熱情觀眾開口唱戲了嗎?我不敢想,我不願麵對……”


  殷震賢說:“老墨,你已經唱了一輩子的戲,以後不能無聲無息活在沒有聲音的世界。明天的對決我們換人,我們不能這樣毀了你的聲音!”


  “不!”老墨忽然站起來大聲說:“我吃了一輩子昆班的飯,如今昆班有難,我不能做個縮頭烏龜。我已經反反複複想過了:與其這樣窩窩囊囊無聲無息消失在人堆裏,不如氣壯山河熱血沸騰再吼他一嗓子!我老墨一輩子就靠這個‘吼腔’,得觀眾喜歡也是這個‘吼腔’,就讓我再為昆班最後吼這一嗓子,也不枉祖師爺這輩子賞我的這碗飯!你們放心,明天這唱戲我演定了!”


  第二天一早,兩家對決,三雅園後出。金慶班請的高手“觀雲手”孫菊仙先出場,孫菊仙善吼腔,他的聲音如雷霆閃電,穿雲破霧,響徹雲端之上,怪不得得名“觀雲手”。老墨唱的是《當陽橋》裏張飛一折,眾人隻見他麵對曹兵,喝了一聲“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聲如巨雷。少頃,手持長矛,振臂抖擻,厲聲大喝說:“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少頃又喝道:“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喊了三聲,曹軍個個驚懼不已,陣腳後退。張飛乃挺矛又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說罷運氣丹田,全身發力,環眼圓睜,目眥盡裂,自有一股衝天怒氣,從老墨身體裏麵猛然爆出:“哇呀呀呀!……”


  眾人聽得癡迷,感覺仿佛有一道遙遠的江潮兒忽然從遠處澎澎湃湃湧出,層層疊疊,一浪蓋過一浪,一浪高過一浪;中間有海嘯迸裂,怒濤衝天,項羽扛鼎真英武,魔王揮鞭鬼神愁。自有一種勇氣豪氣壯氣英氣雄渾豪邁霸王之氣,源源不斷從丹田裏麵出來,真個是蕩氣回腸,聲震寰宇,回蕩天外。聽得眾人熱血沸騰,聽得觀眾山呼海喊。這一聲吼,吼得是老墨一身精氣血氣,吼得是老墨一生至情至愛,聽得殷震賢等人不由自主熱淚奔流。他知道這是老墨最後的一聲吼,他拚出去了,豁出去了,吼得那麽氣壯山河,那麽暢快淋漓,沒有一絲遺憾。殷震賢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吼腔,果然是“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吼得人心裏滾燙發熱,吼得人情不自禁激動淚流。


  台下一陣轟然雷動,觀眾情不自禁起身站起來鼓掌,一邊齊喊“好老墨!好老墨!好老墨!”老墨麵帶微笑,臉露紅光,認認真真給台下的觀眾行禮。但是,他的洪亮的嗓音已經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清晰,老淚開始在他的臉上縱橫,他的聲音越來越湮沒在雷動的掌聲讚譽聲中。還有人在喊:“老墨!再來一個!老墨!再來一個!”老墨眼睛發光,麵頰發亮,笑容在他臉上最後綻放著,淚水也開始奔流。這是當陽橋上最後的一聲吼,是老墨一生戲曲舞台的完美結局,也是一個世紀乃至千秋萬代的最後絕響。


  有詩讚曰:


  當陽吼腔震山嶽,狂飆能使橋梁裂。觀者如堵熱血湧,誰知金聲已斷絕。


  沒有人能抵抗這樣氣勢洶湧排山倒海一般的吼腔,評判幾乎沒法產生異議,荀會首抑製不住激動滿腔,鄭重宣布——三雅園獲勝。下一場:三雅園玉胭脂對決金慶班名旦金巧玲。


  觀眾聽得這樣的宣告,互相問道:“玉胭脂大名鼎鼎,金巧玲卻是哪個?”有知情的人說:“金巧玲是金家班的挑梁花旦,這人擅長花腔,嗓音甜媚,那個嗓子用起巧勁兒來,顫音、鼻音帶花音一起來,聽起來那叫一個韻致味道。等著來看好戲吧,這兩個人好有一比!”


  玉胭脂等人陪著老墨回到中醫學校,老墨麵上猶有紅光,暢懷歡樂的樣子,然聲音已經變得吃力喑啞。閔采臣說:“你先不要講話。我已經給你配了兩丸‘銀蛇冰元散’,你先服下。你這病是頑症,我們也隻能盡力而為。”老墨兩眼含淚,連連點頭。閔采臣又吩咐廚房配些潤嗓食物,每天給老墨進補。


  這天褚敏瑜來找殷震賢說:“賢弟,你那天的戲真是絕了!為兄的佩服!佩服!”殷震賢說:“還有幾場戲要演,我心裏亂七八糟的,你有什麽事情先說?”褚敏瑜說:“沒有什麽,就是給你討幾張方子。我內人現在懷孕,胃口不好,可有法子調養?”殷震賢說:“法子倒有,我給你開兩味調養的藥,服下也就是了!關鍵是心情要舒鬆釋懷一些。”說完想了一想,開出一張方子來。褚敏瑜笑著悄悄說:“可有男人大補的方子?也給我開一張來。”殷震賢說:“夫人此時懷孕,恐怕不宜……”說罷自悔口誤,笑道:“我明白了!虧你還是西洋留學回來的醫學博士,怎麽這樣的方子也來問我要!”褚敏瑜說:“好兄弟!上次你給我方法真是好,上海灘的醫生我最信你!不惟是醫術高明,為人最坦率真摯,所以才來問你要。我的醫術,隻是哄哄人罷了,你不要笑話。”殷震賢無奈,隻好給他開了幾味養身大補的藥,交代說:“可要小心,量不可以太大,隨身調養為好。”吩咐藥房去取藥。褚敏瑜收了藥,笑道:“賢弟,你這麽多才多能,完全可以在政府裏謀個職位的,要不我推薦你……”


  殷震賢說:“你省省吧,我可不要費心。”


  褚敏瑜說:“殷賢弟,放著別人垂涎三尺的東西你毫不心動,為了三雅園你卻盡心盡力,你身上確實有些東西跟別人不一樣,我雖然做不到你這樣,可是對你這樣的人還是很敬佩!”


  殷震賢笑著擺手送他,他回頭一個燦爛的笑容說:“該做的,我可都做了!”


  殷震賢送走他,心想不由羨慕褚敏瑜的好運氣:成天在外麵花天酒地招蜂引蝶,瞞得如同鐵桶似的;自己不過和泓四偶然相遇,竟弄得滿城風雨,最終讓鄭一茹斷絕了對自己的情意,真是命運捉弄。殷震賢不知道是命運捉弄了自己,還是捉弄了鄭一茹,總之一想起鄭一茹,心內就如同刀割一般難受。他心裏甚至有點留戀這份難受,似乎這種心痛的感覺,還能讓自己和鄭一茹聯係在一起。殷震賢歎了一口氣,想起此時正是臨危之時,隻能強迫自己收了心。


  中午吃飯,不見左宇飛和石雲卿。殷震賢問:“左師叔到哪裏消遣去了?”閔采臣說:“看他每天悄然凝思的樣子,哪裏有閑心消遣?”直到晚上,左宇飛和石雲卿才回來,帶回來一個陌生人。瞞著眾人,單單對殷震賢等人解釋說:“我們今天去陸順那個秘密基地察看,正好遇到他們追殺這位義士,被我們倆設法救下!”那陌生人行禮說:“我是南方革命黨的人,我叫黃鑫。我的任務是潛伏在上海發展我們的革命同誌,配合我們的北伐戰爭。我們早就知道日本人有侵吞我中華的野心,所以想收集他們妄圖侵吞中華的罪證。不想被他們追殺!多謝兩位義士救命之恩,你們都是愛國有誌的義士,希望你們也能加入我們的組織,一起為我們國家民族的大業奮鬥!”左宇飛叫人準備些食物,那姓黃的人狼吞虎咽吃了下去,道謝說:“諸位都是俠肝義膽的英雄,我黃鑫最愛結交你們這樣的朋友。我還有使命在身,今日匆匆告別,我們後會有期!”


  黃鑫離去,左宇飛讚歎說:“豪爽俠義,有膽有識,真英雄也!”石雲卿說:“難道左侍衛有參加革命黨的打算嗎?”左宇飛笑道:“忠臣不事二主,我已抱定跟隨徐次長的決心,認定他才是治國愛民的英雄人物。所以,不會再考慮革命黨的事。但是我知道他們有信仰,有綱領,有很多同誌,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力量。”石雲卿道:“左侍衛既然愛慕徐次長,為什麽沒有去投奔次長為國效力,反而在這裏遊手好閑?”徐英若說:“怎麽是遊手好閑?左侍衛是那樣的人嗎?他也是重任在肩!”石雲卿道:“重任在肩?不知左侍衛有什麽擔當?可否與兄弟共勉?”左宇飛含笑不語,閔采臣接話說:“這恐怕不能和你共勉。左侍衛現在是護花使者,保護徐次長最寵愛的女兒,怎麽能和你共勉?”眾人都笑起來,左宇飛一提到徐英若,立刻英雄氣短,神色羞赧,低頭不再說話。


  殷震賢說:“明日就要開始第九場對決了。不知道玉姑娘能不能過這一關?”


  徐英若讚同道:“玉姐姐的戲精致絕倫,肯定能超過那個金巧玲。”


  殷震賢說:“不是說你玉姐姐的戲不好,我們昆曲的妙處在於靜,他們皮黃的好處在於鬧。這一靜一鬧,對比鮮明。我是怕玉姑娘吃虧!”


  徐英若說:“上次你和金慶班對決,也是一靜一動,你不是以靜製動,贏了金慶班的高腔嗎?”


  殷震賢說:“這正是我擔心的。上一場對決是我先出場,本身就是一個靜場,觀眾習慣的是靜中取幽,所以會喜歡靜。這一場是金慶班先出場,先形成一個鬧場,觀眾的期待習慣是鬧中更勝,如果忽然來一個靜場,觀眾就會感覺太靜。這就是玉姑娘吃虧的地方!我們已經輸了五場……現在已經輸不起了!”


  玉胭脂淡然說:“事到如今,也隻能從容應對。憂又何用?我們抱定魚死網破的決心,拚死一戰,興許還有出路。”


  閔采臣、石雲卿等人聽了這話,不由暗自點頭。徐英若說:“還是我玉姐姐,從來不曾見你慌過神,做事真是個有主意的!”


  閔采臣也說:“是的,你玉姐姐隻是個女兒身,可是論起胸襟氣魄,往往一個壯漢男子都不如。怪不得你父親那麽看重她!”


  徐英若驕傲說:“我父親眼裏自然是識得人的!我看好玉姐姐,她一定能贏!”


  石雲卿聽眾人這樣褒揚玉胭脂,臉上也淡淡一笑,眼睛去瞅玉胭脂,隻見她臉色微紅,如海棠含春,嫵媚溫柔,眼睛裏就怔怔的。閔采臣見他如此,心裏輕輕歎了口氣。


  到了對決時刻,金慶班的金巧玲先出場,唱了一段《真假潘金蓮》,果然嗓子用的奇巧,低昂處用小半音,高亢處轉而用華麗音,又擅長鼻音收腔,於深厚高音中能夠藏寓峭險之音,唱出來的花腔如同能夠擰出花來,頓挫分明。既有皮黃特有的剛、勁、辣,又有自身獨有的媚、亮、筋。一曲終了,人多稱讚。


  接下來,場上忽然靜下來,幽幽遠遠幾聲笛音,玉胭脂出場,她唱的是曾經爆紅上海灘的《桃花扇》。隻見玉胭脂飾演的李香君手執一張折扇,旖旎而出,隨著笛聲先來了一聲長歎,說道:“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何其悲也——!”這歎聲低回纏綿,悠長而哀,頓時將舞台上下的空氣變得哀怨寧肅。隻聽玉胭脂唱道:


  沉沉日月天何醉,慘慘笙歌我獨來。一曲桃花南渡影,是誰慟哭到西台?


  南朝金粉說興亡,無主殘紅自主張。誰譜桃花新樂府,扇頭熱血幾時涼?

  玉胭脂一字一頓,悲情盡出。唱道“興亡”、“熱血”幾個字,滿座無不動容,李香君的國仇己悲,正是民國此時的國仇己悲。一個煙花女子尚有熱血慷慨之誌,何況我輩?又聽玉胭脂慷慨唱道:

  舊曲翻成新樂府,傷心不過雨霖鈴。若容杯酒論肝膽,君是昆生我敬亭。


  一句“君是昆生我敬亭”,將此時中國人的“家國之悲”、“身世之歎”、以及“匹夫之責任”,陡然調動起來。觀者一個個慨然長思,或熱血翻湧,或愴然泣下。全場靜默鴉雀無聲,片刻,才想起靜立鼓掌。


  藤下一郎見此情景,悄然對茂仲景說:“這個女子你要留神,反日的大大的!”茂仲景點頭稱是。眾位評判開始議論評判,聽得台下有一位年輕的貴家公子,氣貌軒昂,衣著不俗,高聲喊道:“國家殘破,民族堪憂,那人還唱什麽潘金蓮;我戲曲最能開通民智,感化大眾,在這國破家亡之際,正當有三雅園憂國憂民之音!此局當然應該三雅園勝!”


  “對!三雅園勝!”觀眾齊呼。


  裘文身在政界,自然知道時局混亂,民生凋敝,看到玉胭脂唱李香君,戚戚然深為感懷,把票給了三雅園。眾人各有身世之感,也多傾向三雅園。於是荀會首匯總票數,宣布三雅園再次得勝!


  蘇州梨園公會的人一片歡呼喜悅。不說三雅園高高興興回去,這邊藤下一郎的臉變得鐵青。茂仲景跟隨他回到寓所,藤下一郎憤恨地說:“你看到了沒有?他們能夠贏一場就能夠贏三場,能夠贏三場就能夠贏六場!如果第十場他們再贏了,這個比賽你怎麽還能穩操勝券?你,不用功的大大的!”


  茂仲景說:“實在想不到,玉胭脂這個戲子,竟然打出‘國家興亡’的牌子,激發評判的愛國情緒,所以才贏了!”


  “那麽你想她會怎麽贏呢?”藤下一郎冷冷地說,“你以為她必輸無疑了!你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就是自以為是。你的確很聰明,可是你不能覺得你比任何人都聰明!”


  茂仲景聽了這話感覺十分逆耳,嘴裏卻不敢抵抗,說道:“藤下先生不要擔心,三雅園下次出場的是郴州過來的一個武生,屬下一定會想辦法讓他演不成!”


  茂仲景回來就百般合計怎麽對那個武生下手,怎奈武生住在中醫學校,自從閔采臣出了意外,學校那邊百般提防,吃住都緊緊把關,不能下手。眼看三天期限就要到了,茂仲景急了,忽然想起芷蘭來,就托一個小夥計帶信,說自己十分關心芷蘭,約芷蘭出來一敘。


  芷蘭是個憨直無心的人,對茂仲景一直念念不忘,加上懷了茂仲景的孩子,接到信就臉兒發燙,心潮翻滾,也不敢給徐英若講明,自己悄悄跟著就出來了。大家心裏都放著忐忑心事,所以倒沒人注意芷蘭。


  芷蘭跟著小夥計來到南浦,茂仲景笑嘻嘻在等她。芷蘭低著頭,紅了臉,小聲說:“茂公子,你找我什麽事?”


  茂仲景說:“還能有什麽事?想你了唄。我這兩天可真是忙著,等閑下來,我給父母寫信告知,擇個日子娶你過門,好不好?”


  芷蘭羞紅了臉,低頭不語。茂仲景笑著問:“第一場不是你的飛彩嗎?如何不演了?聽說你的飛彩好厲害的!”


  芷蘭喃喃地說:“原本是要演的,可是忽然,忽然……”


  茂仲景色迷迷看著芷蘭的臉,湊上去問:“忽然怎麽了?”


  芷蘭壓低了聲音說:“我,有了喜了!”


  茂仲景聽聞後愣了一下,納悶道:“有了喜了?真的?”


  芷蘭點點頭。茂仲景抓住芷蘭的手說:“我真的很意外,隻有一次,我當時喝醉了酒……”


  芷蘭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把我當作了英姐姐。你心裏愛的是英姐姐!”


  茂仲景搖搖頭說:“不!過去是,現在不是了!真正愛我的人是牧芷蘭,從心裏喜歡我,愛我的是我眼前的牧芷蘭,而且,她還懷了我的孩子!”茂仲景把手伸出去抱住芷蘭說:“芷蘭,我會娶你的,很快!我不會讓你受委屈!但是你要幫我,你明白嗎?我是你未來的夫婿,我是你孩子的父親,你明白嗎?你要幫我!隻要你肯幫我,我成功了,立刻娶你,我們過上人人羨慕的生活,好嗎?”


  芷蘭點點頭說:“你要我怎麽幫你?”


  茂仲景輕輕摸著芷蘭的臉,含情脈脈地說:“我有一點藥粉,隻要你放在那個武生的水杯裏,就可以了。隻要你幫我這一點點小忙,等我贏了,夫榮妻貴,我會讓你過上貴婦人的生活,你明白嗎?”


  芷蘭一把甩過茂仲景說:“茂公子,我一直當你是好人,你卻讓我害人。英姐姐、賢哥哥還有閔舅舅,他們都是好人。我絕不會做陷害他們的事情!我絕不會幫你!”


  茂仲景冷笑一聲說:“你真幼稚!你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的終身,要的是你自己的夫婿!何必為了三雅園斷送自己的終身大事!傻妹妹,你聽我的話!……”


  “不!我絕不聽你的!我一定不會害英姐姐,一定不會害賢哥哥,我不會的!”芷蘭狠狠跺著腳,瞪了茂仲景一眼,甩手就走!


  茂仲景獰笑著上前拉住說:“你既然來了,怎麽可以白來一遭?”一把將芷蘭按倒在草叢裏。密草有一尺來高,開著許多紫色野花,隻聞得異香撲鼻。茂仲景將芷蘭衣裳扯開,抱住輕薄一番,暗中已將藥粉撒在芷蘭衣服頭發上。牧芷蘭哭道:“你這不是人的東西,我懷了你的孩子,你還這樣糟踐我?”茂仲景笑嘻嘻說:“我們是夫妻,再怎麽也是應該的。我的小太太,等我回頭來娶你啊!”


  芷蘭哭著掙脫出來,一麵整理亂發,一麵往前走,卻因為走得倉惶,一隻鞋子也走丟了。心想如此狼狽,怎麽回去見人?於是走到臨邊一個集市上,想買一雙鞋子穿上。還好不遠處正有賣鞋子的,隨意買了一雙穿上,這才找路往中醫學校方向去。誰想剛走兩步,聽見有人叫她:“牧芷蘭!芷蘭姑娘!”


  牧芷蘭一回頭,看見路邊一個乞丐,坐在一個滑輪車上,斜背著一個鐵拐。芷蘭驚喜道:“鐵拐李!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乞丐正是殷震賢曾經在紹興鎮上見過的乞丐鐵拐李。牧芷蘭和他很熟悉,所以一眼認出來,說:“鐵拐李,你怎麽沒有在紹興,怎麽跑到上海了呢?”


  鐵拐李歎氣說:“紹興那邊日子也不好過,就到上海來碰碰運氣。正好在街角撿到一張報紙,說三雅園和金慶班在對決!這可真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以前隻聽說昆班和昆班打對台,還沒有見過花部和雅部打對台的。皮黃是花部,如今越來越氣盛了!昆班,懸啊!”


  牧芷蘭聽見這話,垂頭喪氣說:“要是我還能用飛彩之術,也許能替英姐姐、賢哥哥他們抵擋一陣,偏偏我不能了!我好恨我自己!”


  鐵拐李說:“你發生什麽事了?怎麽了?”


  芷蘭搖搖頭不肯說。鐵拐李歎息說:“不說就算了!明天出場的那個湘昆的武生,聽說是練了十八年才練就的絕技,我想一定無人匹敵!三雅園還能贏一場呢!”


  芷蘭詫異說:“鐵拐李叔叔!你怎麽都知道?”


  鐵拐李尷尬笑道:“我天天去看呢!我好歹也是昆班的人,也吃過昆班的飯,這樣的事情怎麽會不關心呢?”


  芷蘭拉著鐵拐李說:“既然這樣,你和我一起回中醫學校吧,你在那裏我們也好照應你。”


  鐵拐李堅拒搖頭說:“我不去添亂了!本來人家已經夠亂了!你快回去吧。”


  芷蘭無奈,隻好自己沒精打采回來。正好吃晚飯時間,大家把飯盛好了正準備吃,英若招呼芷蘭說:“芷蘭妹妹,你也過來吃飯吧。”牧芷蘭也拿了飯碗來吃。湘昆那個武生名叫周佩,因為要出場,所以倍受優待,玉胭脂一直為他添飯,周佩道謝說:“不用如此客氣!玉姑娘,我在家裏也是受苦受累長大的,你們這般對我太好,我反而不習慣了!”


  芷蘭用眼睛去瞧那位武生,身材有兩米之高,膀紮腰圓,無比魁梧,豁然有魯提轄之風。想起茂仲景居然要自己害他,不禁心裏暗暗發寒,歎道:“那茂仲景也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人,如何做事這般下作,和賢哥哥他們完全不是一路的人。”心裏又恨又愁。徐英若忽然問:“這屋子裏怎麽有一種香味?芷蘭,你今天用的什麽香料?好像是薰衣草的味道,好像還混合了什麽香味,真是好香啊!”說完一連聞了好幾下,說:“衣裳是香的,頭發更香啊!這是什麽香粉啊?真好聞。”


  芷蘭想起茂仲景將自己壓倒在草叢裏,那裏野花繚亂,異香撲鼻,好一陣摩挲,想必身上沾了許多,羞紅了臉不敢開口。玉胭脂也過來說:“是很香,我也從來沒有聞過這麽好聞的味道,芷蘭妹妹是調製香粉的好手,回頭幫我們也調製一些!”


  芷蘭隻得硬著頭皮點點頭,埋頭吃飯。過了些時候,徐英若說:“這也奇了!怎麽我聞著這香味,越發濃了些?”玉胭脂也點頭說:“我也是這樣覺著,”轉頭問周佩說:“莫非我們女孩子才聞得出花香,你們男人都聞不見不成?”


  那周佩靦腆地笑笑說:“怎麽聞不見?真是覺得香味很好,骨頭都有點酥了呢!隻不過男人議論脂粉香味,有點不倫不類,所以就不說。”


  殷震賢和閔采臣等人在外邊吃飯,一邊聊著什麽,不曾在意這邊說些什麽。閔采臣也聞到了香味,說:“這香味可夠濃的,味道也有些雜亂,似乎不是三四種香料調製成的。細細聞起來,怕是有十幾種花香在裏麵。芷蘭姑娘從小在花叢裏長大的,所以才這麽用心去調製香料吧?”


  芷蘭聽這話低頭不語。殷震賢聽說,忽然想起自己中了“鴛鴦合歡散”的舊事,驚叫道:“不會有藥粉混在裏麵吧?”眾人聽罷都笑起來說:“你說得好可笑!到底是醫生,女人的脂粉裏麵也能找到藥粉進來。”


  原來茂仲景假借芷蘭之事,引誘芷蘭為其下藥。知道芷蘭不肯,他另出奇招,將一種叫做“酥骨雲天粉”的毒藥混合十幾種馥鬱的香料,下在芷蘭的衣裳和頭發之中。這種“酥骨雲天粉”用的是日本一個海島上獨產的一種奇特的木製汁液,配上蟾酥、蛇毒等毒藥,慢慢引誘人在香味中中毒,毒性隱藏體內,慢慢發作。因為出自日本偏僻海島,中土不曾有過,所以殷閔二人不能辨識出來。殷震賢還以為自己多疑,也就沒有當回事。晚上睡至半夜,覺得渾身疲憊酥軟,氣息都有些阻滯不暢。想一想這段日子以來真是度日如年,中醫學校的事情什麽都顧不上,三雅園對決的事情更是弄得身心俱疲,不知後麵兩場對決勝負如何,又日夜焦心。想來想去,憂慮而又焦躁,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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