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落鳳坡月泉悲落鳳 長生殿憐憐絕私情
第二天場上對決,金慶班先上。金慶班這次出場的是個男藝人,從外麵請過來的,身上有許多舞台絕技,在場上風風火火演了一場。諸位評判在觀戲台上一一坐好,點頭評判,下麵觀眾更加黑壓壓圍得水泄不通。
下場輪到三雅園出場,郴州那位武生周佩運作精神,準備上場,卻感覺渾身酥軟,說:“我是不是有點緊張,怎麽會感覺手微微顫抖,總有點站立不安的感覺?”殷震賢說:“我昨晚沒有睡好,也許是精神過於緊張,我感覺也不好。”徐英若說:“你們這樣說就奇怪了,我也感覺渾身無力的樣子,似乎有點不適,可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適?”閔采臣說:“難道我們中了什麽毒不成?昨天晚上屋子裏的香味兒是有點可疑。”石雲卿點頭說:“很有可能。我和左侍衛昨晚不在屋子裏吃飯,我們都沒有什麽不適的。”殷震賢道:“快問問芷蘭妹妹,她身上的香味是用什麽調製的?”
芷蘭聽了這話傻傻地站著,似乎丟了魂。徐英若拉住她手說:“火燒眉毛了,快說呀,你用什麽香味調製的?”
芷蘭搖搖頭,抿住嘴唇不肯說。徐英若說:“是你調製的,還是別人給的?”
芷蘭說:“不是我調製的,是別人給的香料。”徐英若霎時變了臉色說:“會不會是中了別人的圈套?到底是誰給你的?”
芷蘭當著眾人麵,再也不肯說出茂仲景輕薄自己的話來,隻掩飾說:“是我在南浦那邊玩,草叢裏麵很多野花,也很香,不小心弄在身上的。”
說話間已經到了上場時間,三雅園這邊卻慌作一團。沈月泉見勢不妙,過來問究竟。殷震賢苦著臉說:“怕是又中了賊人的圈套,我昨晚也感覺疲憊,想是一種不曾見過的麻醉劑或者迷魂藥。”眾人一時都傻了眼。芷蘭見是自己惹了禍,咬著牙哭道:“武生哥哥上不了場,我來頂替!我拚死了也要贏一場!”
殷震賢拉住她手說:“不怪你,你不要這樣。你現在身體不好,中的毒也最深,你萬萬不可以上!”
牧芷蘭哭訴道:“都是我害的!三雅園不能毀在我手裏,我一定要上!”眾人拉住她,無奈地歎氣。周佩挺身出來說:“我堅持一下,也許能演!”閔采臣說:“不行,你這場是功夫戲,單腿獨立要堅持一個時辰,還有諸多高難度動作。沒有中毒尚且完成難度很大,何況已經中毒?萬一倒在舞台上,你的藝術生涯就有汙點了,你萬萬不能上!”這時候已經開鑼,沈月泉說:“真不行,我們再找個演員來代替!”殷震賢說:“此時貿然找個演員代替也是輸!反而落個我們技藝不精的名聲。不如我們直接告訴他們我們的演員中毒,請他們寬限幾天,擇日再比。”
於是沈月泉出麵和上海梨園公會的人商議。荀會首麵露難色,其他會首和評判都說:“現在觀眾、評判皆已到此,大小報紙的記者都等著報道。你們三雅園單方麵請求延期,恐怕不合時宜。”茂仲景看了一眼藤下一郎,麵露喜色。芷蘭遠遠望見茂仲景,恨得咬牙切齒。茂仲景也看到了,微微一笑,理都不理。
協商不下,荀會首聽取眾位評判意見說:“如果三雅園再找不出演員來參加對決,我們就隻能單方麵宣布金慶班勝利了!”這邊一時之間卻去哪裏找一個高手出來?一個個麵色暗淡,傲氣全無,心裏暗暗沮喪。台下觀眾不知情,一片嘩然。荀會首垂手無策,歎息說:“天意如此,我也無能為力了!”
蘇州梨園公會的執事們已經得了消息,一個個灰頭土臉,頓足歎道:“完了!完了!完的不是三雅園,我們昆班要完了!雅部這麽一敗,今後上海灘就無法立足了!”
另一個接話說:“何止上海灘!蘇州昆班也會大大受挫!雅部輸給花部,我們昆班以後還怎麽生存呀!”
眾人搖頭苦歎,束手無策。荀會首無法,隻得輕輕嗓子,走到台中央,說道:“今天真是不幸,三雅園的演員出了點狀況,如今不能參賽了!如果三雅園沒人出場,我們隻能宣布,此局由金慶班……”
“慢著!荀會首!誰說三雅園沒人出場?誰說昆班沒人了?”
這聲音既清脆響亮,又冷峭突兀,眾人循聲一望,隻見評判席上出來一個人,昂頭挺胸傲然而出。眾人都吃驚望去:美貌絕倫,宛若瑤台真仙子;威風八麵,正如天門女桂英。說這話的人正是評判席上一直冷眼旁觀的鍾素素。鍾素素冷冷瞅了一眼眾人,說:“這一場戲我替三雅園出場!可以吧!”
荀會首愣住了,唔唔說不出話來。褚敏瑜一看發生了這樣的事,忍不住笑出聲來。茂仲景急忙對鍾素素說:“盛太太,您現在的身份高貴,比不得戲子,您怎麽能出場呢?”
鍾素素冷笑說:“我本來就是戲子,不管什麽身份我也是戲子出身。而且我就是昆班的戲子。現在我手癢癢心也癢癢,我聽見這笛聲我就順溜,聽到這弦子我就痛快,我不能讓三雅園這個最後的昆班就這麽輸了!這一場,我來上!”
藤下一郎和裘文悄悄說了兩句,裘文點點頭,然後開腔說:“盛太太,我們非常理解您對昆班的感情,其實我們在座的評判,基本上都是懂些昆曲的,對昆班都有感情。然而,比賽有比賽的規定,勝敗一定會有。您身為評判,卻參加演出,這恐怕難以服眾。況且,十一個評判缺少一個,也有點不像話吧。您說呢,盛王爺?”
盛王爺點點頭,說:“太太,裘次長說得很有道理。我們不能不遵守這個規定。你還是上來吧。”
鍾素素聽了這話,輕輕出了口氣,轉頭一眼瞥了瞥空空的舞台,正看見殷震賢感激的目光。茂仲景催促道:“盛太太,您這一出局,這對決恐怕就進行不下去了!還是請您回來吧。”
鍾素素無奈隻得返回。玉胭脂歎息說:“也難得她能為昆班說一句話。這人平時心性那麽高傲,誰都不放在眼裏,為了一個昆字,她能如此,也十分難得了!”藤下一郎卻對茂仲景說:“你還說鍾素素和三雅園有仇,你可看清楚了!這就是你說的有仇的人!我早就告訴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又是一段窒息般的靜止,評判聚在一起說了幾句,荀會首點點頭,咳嗽了兩聲說:“諸位評判意見基本一致,我們給三雅園最後一個機會:如果三雅園還不能報出一個戲碼,我們就開始評判金慶班獲勝……”
“報呀!快報呀!”台下一些觀眾沉不住氣了!
“對呀,不能輸啊!三雅園可不能輸啊!”
沈月泉慌張地站起身來,他的手杖有點捏不住了,往四下裏望了望。唱戲的人是有的,可是,沒有絕活,上去也是失敗的局。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馮憐憐對裴班主說:“要不我今天上吧。”裴班主搖搖頭,“明天你要壓軸。我們昆班的規矩,壓軸的戲必須本班的人來演。你今天上了,明天還是輸!”閔采臣對裴班主說:“我剛才已經運功逼出了一些毒,不管怎樣我試一下,就算輸也不能這樣白白輸掉。”牧芷蘭堅持說:“還是我上!”周佩也說:“還是我來試試!”裴班主一一搖頭。正在此時,忽然聽見台下有個顫抖的聲音喊了一聲:“《落鳳坡》,鐵拐李!”
眾人循聲望去,從密密麻麻的人群當中好不容易擠出來一個乞丐,一步一顛跑到台上來。眾人一看都哄堂大笑。那乞丐衣衫襤褸肮髒,破爛不堪,一隻手還撐著一隻鐵拐,身材短小,麵貌醜陋,濃眉掀鼻,行為猥瑣。那人略帶遲疑,進了三雅園的台子。不多時,三雅園果然報出戲碼:《落鳳坡》。
台下更加嘩然,這人說:“三雅園真的沒戲碼了,弄出個乞丐來打對台!”那人說:“這才叫好看!我們看看乞丐是怎麽唱戲的?”還有人說:“你沒看乞丐還帶個拐杖?人家演《落鳳坡》,那是殘鳳落坡,好一番味道呢!”然後是觀眾的哄堂大笑。評判台上的茂仲景麵露得意之色,看看藤下一郎。藤下一郎卻麵無表情,眼睛像一隻獵食的狼,一動不動盯著那個空無一人的舞台。
蘇州梨園公會的一個年輕演員問道:“沈會首,這乞丐背駝著,身材又小,扮龐統能行嗎?”沈月泉說:“這倒是小事。背駝可以加上墊背,身材矮小可以穿上高靴,舞台上都能變化。關鍵還是身段功夫!”
不多時,絲弦開張,舞台上出現一個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黑麵短須,濃眉掀鼻,果然是活脫脫一個醜龐統。這龐統身材卻靈活異常,上下周章,手眼身法步走得妥貼周到,不差分毫,懂戲的行家立馬點頭說:“好身手!這龐統卻是行家裏手,有功夫的!”
《落鳳坡》是三國戲,講的是鳳雛龐統誤中埋伏,在落鳳坡被箭射死的故事。戲中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龐統中了箭後,在舞台一個高台上麵幾個盤旋掙紮的高難度動作,最後一個後翻身,從高台上麵墜落在地,直挺挺倒在地上,這個舞台表演的難度非常大。蘇州梨園公會的演員們看得驚悚,問沈月泉說:“這個人竟然能演《落鳳坡》,也算是好本事了!我曾經聽先生說:就‘落鳳’這個動作,一個演員也要練上十年功夫!”沈月泉歎息說:“這個戲也算是我們昆班的絕活,當年我們昆班曾經有個名角叫‘一隻腳’,他的‘落鳳’簡直出神入化,能夠用‘一隻腳’穩穩著地,然後直挺挺倒下。所以得名‘一隻腳’。我當年還看過他的戲,那叫觀者如堵、萬人空巷啊!可惜啊可惜!”
眾人問:“可惜什麽?”沈月泉搖頭歎息說:“可惜他有一次去外地演出,一個土軍閥的姨太太堅持要看他的腳是什麽樣子的。‘一隻腳’有個邪僻,就是不讓別人看他的腳。任憑姨太太怎麽說都不肯讓她看。那個軍閥震怒,拿起槍朝他的腿上開了一槍,把他打成了殘廢。可憐‘一隻腳’幾十年精藝就這麽毀於一旦,從此以後就在戲台上消失了。”
眾人聽罷皆歎惋,有人歎道:“戰亂、惡霸欺壓、同行排擠,把我們昆班打壓得元氣已無啊!”
有人驚歎道:“好身手!這個乞丐的身段這麽好,不知他的‘落鳳’怎麽樣?”
眾人都屏住呼吸去看,隻見那演員在高台上幾個大盤旋,踉踉蹌蹌,是龐統中箭之後的痛苦掙紮,然後他雙目圓睜,口唇半開,身體略略後仰,表現出一種“心有不甘,壯誌難酬”的悲壯,停頓半刻,忽然身體向後旋轉後翻,悠悠從高台上往下跌落!
沈月泉見罷大驚說:“這個人怎麽這麽像‘一隻腳’的範式?”一語未了,隻見那“龐統”在半空連打了幾個旋,忽然一個後翻身身體豎立起來,一隻腳向下先著地,然後整個身體就穩穩壓在那隻腳上!堅持了幾秒鍾,然後整個身體直挺挺向後倒下了!
台下觀眾如同瘋了一般,大聲呼喊叫好!都說“神了!”,“神了!”沈月泉忽然站了起來,渾身抖抖索索,兩眼含淚,扶著拐杖哭道:“完了!完了!起不來了!起不來了!這個人,他再也起不來了!”
蘇州梨園公會的人抬頭去看,果然那“鐵拐李”直挺挺躺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再動。台下觀眾以為是在演戲,還在拚命鼓掌呼喊,幕後殷震賢、石雲卿等人上來,兩邊緊緊挾住將他豎起來,鐵拐李才勉強撐個笑臉向觀眾致意。但是他已經不會行走了!沈月泉眼淚嘩嘩往臉上縱橫:“他拚命了!他的腿受過傷,這次全身落地必然壓得粉碎,他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徒弟們問他:“您怎麽知道?”
沈月泉顫顫巍巍激動地說:“他就是當年那個聞名大江南北的‘一隻腳’!他來救場了!他來救昆班這最後一次!他豁出去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說罷老淚橫流。
荀會首激動地大聲喊著:“神招!絕技!絕無僅有!絕無僅有!評判毫無異議:三雅園獲勝!三雅園再贏一局!現在雙方五比五平局!”
殷震賢、閔采臣、徐英若、玉胭脂等人個個激動含淚,心潮起伏。沈月泉急急忙忙來見鐵拐李,顫巍巍問道:“果然是你嗎?‘一隻腳’?你還活著?你還能演出?”
鐵拐李麵色慘淡,身上斷骨的痛楚無法掩飾。他苦笑著說:“我還活著,可是,我,再也不能演出了!”
沈月泉抓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豁出去了!為了咱昆班,你把那隻腿豁出去了!”
鐵拐李淒慘地笑笑說:“我也沒辦法。自從被那軍閥畜生打傷了腿,我心灰意冷,再也不想唱戲了,我安心在街上做一個乞丐,抱著我這條殘腿活著。我在紹興的街上就聽說三雅園要和皮黃班對決,我就是命賤啊,我這心裏就是放不下。我一直暗中看著,每場戲我都來,我隻是想看看。可是,學了幾十年的營生,唱了一輩子的戲,我的心裏就是這種東西忘不掉,就是這種東西舍不下。一個被人百般侮辱踐踏的乞丐,一個人人鄙視唾棄的乞丐,我也曾經在舞台上當過角,我也在舞台上叱吒風雲過,我也聽過觀眾如潮的掌聲和歡呼聲!這個戲台子,我,放不下!昆班,我放不下啊!我豁出去了!我不後悔!”
沈月泉老淚縱橫說:“你的腿受過傷,怎麽樣了?我知道……”
鐵拐李苦笑道:“腿,全斷了,我著地的那一刻,就聽見咯咯嘣嘣的聲音,全斷了……”
閔采臣單膝跪下,用手撐起鐵拐李的胳膊說:“前輩,你不要傷心,你不會就這樣殘廢,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腿。”
沈月泉也安慰說:“閔氏傷科有骨科絕技,就算你腿真殘廢了,我們梨園公會也會養著你,你不要難過!”
閔采臣感慨說:“你隱身江湖,混跡丐類,關鍵時候卻能夠挺身而出,實在令我們敬佩。你好好養傷,有我們在,你不要有後顧之憂。有我閔采臣一碗飯吃,就有你的一碗飯吃。”
石雲卿也深深感懷道:“昆曲曆經百年不衰不絕,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實在令在下敬佩!”
殷震賢說:“現在我們隻有最後一場馮姑娘的戲了,這是最為關鍵的一場,就看馮姑娘了!一定注意好馮姑娘的安全,不能再出一點點意外了!”
裴遷說:“左侍衛已經吩咐過,我們三雅園那邊也安排妥當,和中醫學校這邊一樣,任何人都不準輕易外出!吃的用的也親自到農家院子采摘。你們放心吧。”
殷震賢問:“馮姑娘狀態怎麽樣?”
裴遷說:“馮姑娘最先還為三雅園擔心,如今艱難困苦贏了平局,她倒是坦然得多。這丫頭雖然年輕,也沒有什麽曆練,心境卻是了得的,一上舞台什麽都忘了,全然就是戲!金慶班的哪個角也不是她的對手,何況她已經有‘上海灘第一名旦’的名頭。明天對決都要本班的人壓腳,馮憐憐對金慶班的遲桂花,我看勝算還是蠻大的!”
殷震賢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此甚好,這最後一場至關重要,我們不能有一點點失誤。你仔細留心三雅園的動靜,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趕快告知我們,以防意外。”
裴遷答應,告辭出去。眾人潛心等待了兩天,並無什麽動靜。到了第三天,最後一場戲碼開始比賽。裴遷等人匯合了蘇州梨園公會的人,一起到台前準備。殷震賢這邊也早早趕到。殷震賢問裴遷:“裴班主,一切都還好吧?”
裴遷點點頭說:“都還好!有勞你們了!本來是三雅園的事情,讓你們這些義士跟著操了這麽多心!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才好?”
殷震賢凜然說:“不用客氣!昆班的事情,絕非三雅園一家的事情,我們再沒有袖手旁觀之理。”這時有個夥計來說:“俞文珺還沒回來。”裴遷說:“這個俞文珺,昆班這麽緊要關頭還有心出去!不要管他,今天也沒有他的戲。”
十一個評判都已經就坐。荀會首走上台去,清清嗓子對眾人說:“諸位!三雅園和金慶班的對決已經演了十場,現在五比五平局。今天這場戲,想必各位都知道輕重,乃是一局定輸贏!按照我們梨園的規矩,這場戲必須是本戲班的挑梁大角出場,外援不能參加。三雅園這邊是號稱‘上海灘第一名旦’的馮憐憐;金慶班這邊是皮黃好手遲桂花。三雅園先出場,請各位靜候,開場!”
絲弦乍起,鑼鼓鏗鏘,鍾憐憐扮國色天香的楊貴妃出場。華彩盛服,端莊華貴,手持一柄折扇,悠然打開扇麵,隻見姹紫嫣紅一堆牡丹,人比花豔,花比人紅,煞是好看。
馮憐憐之色,清麗絕俗,如同藐姑射之山的冰雪仙子;加上衣飾冠帶,鳳冠霞帔,更增了一種雍容典雅之氣,落落大方,蘊藉嫵媚,把台上的評判都看得目瞪口呆。盛王爺最愛馮憐憐,看了自然一陣心動;褚敏瑜生性好色,見了馮憐憐也驚為天人;裘文心中愛慕馮憐憐已久,見了馮憐憐如此美貌神韻,魂靈兒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別說男人,就是在台上的美女鍾素素、鄭一茹等人,見了也不由得三分妒意,果然是冰清玉潔、無可挑剔的神女!眾人正在癡傻之際,卻聽得一聲喊:“馮憐憐不能參賽!三雅園必須換人!”隨著話音落定,一個人忽然跳到舞台中央,揮著雙手製止。
這人如此攪局,絲弦檀板聲頓時被迫停下來,會場霎時間變得沉寂無聲,馮憐憐也呆立一旁,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故。眾人定睛去看,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上海梨園公會的一位執事,姓瞿,也是本次梨園公會的評判之一。他忽然站出來攪局,卻不知為了什麽?
這位姓瞿的執事嗓音響亮,大聲說道:“馮憐憐不能參賽!她違反了梨園戲班的規矩,應該被趕出戲班!三雅園讓她參賽,不合梨園的規矩!”
眾人愣住了,說:“這是何意?”荀會首站起身說:“你這是何意?馮姑娘是三雅園的挑梁花旦,人所共知,怎麽說她違反了梨園的規矩?”
那位執事向荀會首規規矩矩行個禮說:“請問荀會首,上海梨園行會的十大班規,第一條是什麽?”荀會首驚愕道:“我們梨園第一班規,就是尊師愛徒,一師百師,一徒百徒,不得欺師滅祖。”那管事又道:“敢問什麽叫‘一師百師,一徒百徒’?”荀會首說:“一師百師,就是一經拜師,終身為師;一徒百徒,就是拜師之後即視為班中共有的徒弟。不得欺師滅祖,就是不得與師傅名下的師兄、師弟、師叔等人有私情,違者即視為欺師滅祖。”執事再問道:“如果壞了班規呢?”荀會首說:“壞了班規,輕者跪公堂、清除出戲班,嚴重者罰除六根 。”
殷震賢聽罷搖頭說:“這是哪輩子的班規?現在已經民國了,這些陳規雖然沒有明確廢止,也早就無人理會了。現在突然把九輩子用不著的班規弄出來,是什麽意思?”閔采臣阻止道:“雖說是舊班規,人家拿到堂麵上,也不好輕易駁回。且忍耐,靜觀其變罷了!”
隻見那執事冷冷笑道:“馮憐憐壞了梨園的規矩,犯了‘欺師滅祖’的班規!她早就應該被清除出戲班,還怎麽能夠在三雅園唱戲呢?”
荀會首詫異道:“你這話從哪裏說起?今日正是三雅園和金慶班對決之時,還請瞿執事不要多事,有什麽話不妨以後再說。”
瞿執事冷笑道:“荀會首莫非偏袒不成?你明明知道馮憐憐犯了班規,還讓她在這裏唱戲,你這不是有規不行,故意偏袒嗎?”
荀會首氣憤說:“我做事一向秉公辦理,從無偏袒之理!你這話說得未免太過無端。今日之比賽非同小可,還請你不要在這裏搗亂。”
“不!這件事情還是要說清楚才好!”另一位執事插話道:“唱戲自古就重藝德,壞了戲班的規矩,這人就不算是戲班的人,更不能代替戲班出演。我們梨園公會就是約束各個戲班循規蹈矩的,如果規矩都不守,那麽我們梨園公會還怎麽管理行業各班社?”
荀會首無奈,隻得轉向發難的兩位執事說:“既然如此,你們說馮姑娘不守規矩,犯了欺師滅祖的班規,可有憑證?”
那位執事冷笑說:“空口白牙,我怎麽敢妄說?自然是有實實在在的證據的。那麽,把人帶上來吧。”
說話間,一個瘦瘦弱弱的小男人像雞仔一樣被幾個大漢拎扯著丟在舞台一角,眾人一看,正是昨夜未歸的俞文珺。殷震賢當時聽說俞文珺一夜未歸,心裏就有些起疑,此時方知被人弄了去。俞文珺臉色慘白,神色倉惶,如同驚弓之鳥,哆哆嗦嗦半趴在舞台一側,眼睛盯著地下不敢看人。那執事上前喝道:“當著眾人,你老老實實說:你有沒有男盜女娼苟且之事?有沒有犯欺師滅祖之戒?”
俞文珺膽膽怯怯重複道:“我有罪,我犯戒,我欺師滅祖,我有罪!”那執事冷笑道:“這個俞文珺和馮憐憐同為一師門下,兩個人卻有兒女曖昧私情,不是犯了一徒百徒、欺師滅祖的規矩嗎?”
馮憐憐在旁邊看了,氣得麵色發白,渾身哆嗦,冷眼看著俞文珺罵道:“你這無用的敗類!你和誰同為一師?又和誰有私情?你倒是明明白白說出來!”俞文珺看到馮憐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攤在地上如同一堆爛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執事讓他再說話,他喘得一句話說不上來。執事隻得冷笑著對馮憐憐說:“馮姑娘,俞文珺已經交代和你有私情,你還有什麽話說?這欺師滅祖的罪你也難逃幹係。”馮憐憐冷笑一聲,說:“他是個軟骨頭,一打一嚇就成了爛泥,什麽昧良心悖情理的話吐不出來?又如何能信呢?我馮憐憐是個什麽樣的人?一絲灰塵也不染的,豈容你在這裏胡言亂語,汙人清白?還不給我下去!”那執事看馮憐憐毫無怯意,義正詞嚴,說話又冷峭寒僻,倒一句話說不出來,一時間怔在那裏。
裘文見了馮憐憐如此這般,心裏更加愛慕,一眼不眨盯著馮憐憐。馮憐憐不屑地掃了一眼俞文珺,傲然對荀會首說:“勞煩荀會首將這些敗物廢物清理出去,也免得髒了我的台子,這戲我還是要唱的!”荀會首點頭說“好!”茂仲景一看這陣勢,隻得強出頭說:“慢著!馮姑娘,既然有人質疑馮姑娘,你還是要說個明白才好!也好讓大家心服!”
馮憐憐冷眼盯著茂仲景說:“這位公子,請您說說,我該怎樣讓人心服?”
茂仲景說:“你和俞文珺有沒有私情,想必你自己心裏最是清楚。其實很簡單,馮姑娘是不是處子之身,敢否驗證一下就自然明白了。如果馮姑娘還是處子之身,那麽自然可以自證清白了!”
馮憐憐聽了這番話,臉色頓時氣得煞白,足足怔了半晌,哼哼冷笑兩聲,才冷眼看著茂仲景說:“這位公子說得極是,我被人潑了汙水,是該自證清白。不過我有個條件,也要擺在這裏說個明白:倘若證明我馮憐憐德行有虧,不是清清白白的人,我情願當著眾人之麵以死謝罪,再無後悔!倘若證實我馮憐憐清清白白,就請這位公子為誣陷嫁禍之言以死謝罪!我們倆就拿各自的性命賭這一局,有這麽多觀眾評判作證,您看如何?”
茂仲景聽了馮憐憐斷然決然這幾句話,再想不到馮憐憐提出用性命來賭,登時驚得無話可說,急惶惶說道:“馮姑娘,這又何必?我們也是依照規矩辦事!”
馮憐憐看也不看,冷眼說:“如果你要賭,現在就立下生死狀,我們一命抵一命!如果你不敢賭,就離得遠遠的。這個台子是我三雅園唱戲用的,不容許誰人隨意弄髒了!”說罷甩袖扭頭去了!
鍾素素冷眼瞧著,見此情景冷冷喝了一聲:“好!”茂仲景無比尷尬,汗流浹背,見裘文、盛王爺、褚敏瑜個個都在笑他,灰溜溜下來了。
荀會首連忙台上張羅說:“諸位,一場誤會!馬上開戲,馬上開戲了!”
馮憐憐下了舞台,玉胭脂等人連忙迎接,隻見馮憐憐滿臉淚水,聲音哽咽。殷震賢連忙讓人給她洗漱,這時改為金慶班先唱。那邊唱著,這邊馮憐憐哭成一團,泣不成聲。這馮憐憐向來心性高傲,冷不防被人當眾羞辱,這也罷了。可氣的是自己平生最愛俞文珺,這人卻是個極不爭氣的,哪裏有點男人的樣子?竟然當眾來辱沒自己,豈不又悲又痛?一時間悲從中來,哭得嗓子嘶啞疼痛。玉胭脂等人勸道:“姑娘卻忍著,很快要上場,別哭壞了嗓子!”
馮憐憐哭道:“姐姐,你讓我哭完,心裏這股勁哭不出來,我卻怎麽唱戲?你放心,我一定為三雅園贏這最後一場!”
稍許歇息,笙鼓又起,馮憐憐再飾楊貴妃出場,手執折扇,半開又合;束袍冠帶,似垂又揚。抖袖、嗅花、臥魚、銜杯、雲步醉舞,先是初醉若迷,接著沉醉若狂,更加上燕語鶯聲,珠圓玉潤,嬌滴滴、顫巍巍,華貴貴,情綿綿。正是皓月當空,乾坤朗大,一位天底下最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多情哀怨女子。眾人看得如癡如醉,美不勝收,恍然忘了身在何世,人在何處,隻覺得天上人間,此時最好!
盛王爺歎了一聲,票給了三雅園;褚敏瑜點點頭,票給了三雅園;鍾素素看了舞台一眼,票給了三雅園;荀會首和一位梨園執事,給了三雅園兩票;茂仲景那邊正好五票,給了金慶班。茂仲景順勢來到裘文這邊,暗示說:“裘次長,這一票可是至關重要。”才回到自己位上。
裘文拿著筆猶豫不決。看著舞台上楚楚動人的馮憐憐,風流嫵媚,清絕無塵,心裏實在大愛。最後輕聲歎息說:“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無法違逆良心所向。”將最後一票投給了三雅園。
三雅園對決勝利!台下觀眾歡呼說:“昆班贏了!昆班贏了!”
沈月泉滿麵淚花,對殷震賢等人說:“贏了!贏得難啊,贏得苦啊,這是多少人拚著命換來的!”
藤下一郎的臉變成了青紫色。茂仲景也覺得不能這樣結局,他猛地跳起來,憤怒地揮著雙手喊道:“慢著!慢著!我還有話講!”眾人都靜下來,茂仲景說:“他們班子裏的俞文珺雖然不能證明和馮憐憐偷情,但是他公然出入萬花樓,被倌人包養,這個‘偷花問柳、偷奸犯盜’的罪名,總不會有假吧?今天梨園公會和裘次長都在,三雅園出了這麽個屢犯戒規的人,總不能不管吧。”茂仲景說完,喝了一聲:“把俞文珺和那個賤人一起帶上來!讓大家都看看這對狗男女!”話音剛落,就有人將一男一女五花大綁捆在一起丟到台上來。
裘文見自己包養的柳春煙被當眾揭發出來,未免丟人現眼,心裏有些不大痛快。心裏想到:“茂仲景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看這樣子是執意和三雅園過不去,不知道他有什麽算計?”因此沉著臉一言未發。茂仲景得意洋洋地說:“荀會首,三雅園門戶不淨,惹出這樣的醜事,你說該怎麽處理?”
那名叫柳春煙的倌人倒是見過世麵有點見識的女子,一眼看見裘文就坐在下麵,恨恨地罵道:“你們是什麽東西,憑什麽捆人?我柳春煙本來就是做客人生意的,工部局發過牌子的,我做哪個客人有什麽要緊?憑什麽捆人?你們把我放開?”又對著裘文怨道:“次長大人,這就是你做出來的事麽?仗勢欺人,也不過如此罷了!”
那女子一開口罵人,別人倒還其次,惟有殷震賢覺得異樣,似乎在哪裏聽過這聲音。仔細看那女子的形容,不禁大吃了一驚,忍不住上前扯住問道:“你是萬花樓的倌人柳春煙?我倒是和你有過一麵之緣,你可還記得?”
殷震賢這麽一問,眾人都愣住了,唰啦啦全場都靜下來。徐英若對玉胭脂說:“賢哥哥怎麽了?大庭廣眾之下,卻去結識書寓的倌人,也不嫌丟人現眼!”
玉胭脂看著台上默默無聲,台下鄭一茹似乎也聽到了,微微一笑,坐在那裏看熱鬧。隻見殷震賢將柳春煙的繩子解開,將她拉起來,追問道:“你當真不認識我了嗎?你假托有病,在屋子裏撒上‘鴛鴦合歡散’,使我給你看病的時候全身中毒!才多少日子,怎麽全不記得了?”柳春煙聽到這裏,驚慌失措道:“不關我的事!我一個倌人,哪裏曉得什麽毒不毒的?”殷震賢說:“誰讓你假裝生病去請我?誰給你的迷魂藥?你受誰指使陷害我的?你今天不說出來,我絕不會放過你!”
柳春煙往台下望,正中央的鄭三小姐卻是認得的。如今這般窘困,索性一道說出來說:“那不是鄭三小姐!你好去問她!下毒的事情,她全部都知道的呀!”
鄭一茹慍怒道:“胡說!我怎麽知道下毒的事情?我何曾指使你下毒害人?”
柳春煙說道:“鄭三小姐,你確實不曾指使我下毒,可是下毒之事,你可以回去問你家兄長呀!當初是你兄長設計陷害殷公子,讓我給殷公子下毒,引誘他上鉤;又在群玉坊泓四身上下了更厲害的毒,讓殷公子連中雙毒留戀美色,以此壞了殷公子的名頭,分開殷公子和小姐!這事情都是你兄長鄭逸傑所作,我一個書寓女子,和公子無冤無仇,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殷震賢長恨道:“你害得我好苦!”當下頓足長歎,愴然淒涼。鄭一茹聽了這番話,如同大夢初醒,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這才拿眼睛去看殷震賢。四目相對,千般萬般舊事恩怨一起翻滾上來。鄭一茹本來深愛殷震賢,隻因恨他風流下作,才在心裏拚命將他驅逐出去,可是下意識裏卻一刻不曾忘懷。如今知道一切都是兄長陷害,殷震賢果真是個清清白白的公子,心裏說不清攪動了調味瓶一般,鹹的酸的都往心頭來,眼淚止不住潸然而落。一個多情難忘,一個舊情依舊,一個懷愁,一個含怨,兩個人都僵持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鄭一茹癡癡地愣了半天,才說了一聲:“果然是我錯了!殷公子,我錯怪你了!”,一語說完,眼淚撲簌簌往下流。褚敏瑜看到,連忙向大家抱拳致意,帶著夫人一起回去了!
盛王爺朗聲笑道:“好了!好了!三雅園此次實在是出人意料!讓人開眼了!也贏了爺的麵子!贏得好!師爺,把我的賞賜給三雅園送去!還有,馮姑娘受了委屈,多給她準備些禮物安慰安慰!贏得好!”說罷也陪著鍾素素高高興興回去了。
裘文看了柳春煙一眼,扭頭也走了。藤下一郎冷笑說:“很好!很好!三雅園很好!”拂袖而去。裴遷已招呼梨園公會的人一起吃飯慶賀,一邊連連道謝,走到茂仲景這裏,也客氣邀請他吃飯,茂仲景斜著眼睛盯他一眼,鐵青著臉就要走!忽然看見芷蘭淚光晶瑩,在前麵攔著他。茂仲景看也不看她,徑直就走,芷蘭攔住他說:“茂公子,那天是不是你給我身上弄的毒藥?害得我們的藝人不能上場?你說是不是你?”茂仲景不耐煩說:“怎麽會是我?不可能是我呀!傻丫頭!”
牧芷蘭說:“你明明讓我給他們下毒的。我不肯,你就在我身上下了毒,那香味就是你下的毒!”
“是嘛,你這麽確定?那就是我好了!反正你就是這樣想的,我也用不著解釋。別擋著我的路,走開!”茂仲景喝道。
芷蘭流著淚說:“茂公子,我如今有了你的孩子,你讓我怎麽辦呢?”
茂仲景冷笑道:“隨便你怎麽辦?這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係。我也不承認這是我的孩子。以後不要再拿孩子說事明白嗎?離我遠一點。”
“不,”芷蘭賭氣站在茂仲景麵前說:“你要說清楚……”。茂仲景毫無耐心,一把推開攔在前麵的芷蘭,推得她身體不穩向後倒退了幾步,頭也不回走了!
殷震賢遠遠看見,連忙過來扶住芷蘭,芷蘭哭道:“讓我死了吧!我還有什麽臉活下去!”殷震賢勸道:“快別說這傻話!都是我的錯!我也沒想到我這位師兄會變成這樣,他太想出人頭地了,所以不計較手段,良心都昧了!你不要怕,你還有我們,還有你英姐姐,玉姐姐,我們不會不管你的!”說完拉著芷蘭一起回去。
走到三雅園附近,看到金慶班的人正在如約拆除舞台,準備移往他處。殷震賢歎道:“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種情景了!三雅園僥幸過了兩個難關,下一次不知道是什麽呢?”
此時三雅園異常熱鬧,裴遷請梨園公會和各地前來助陣幫忙的演員一起吃飯慶祝。芷蘭不肯就坐,殷震賢就讓她回去休息。找個空隙對徐英若說:“芷蘭妹妹已經這個樣子,不如把她送到昆山和我母親同住。有我母親照顧,芷蘭妹妹就方便得多。”徐英若說:“虧得你想得這麽周到,這樣是正好的了!”於是和玉胭脂、閔采臣都說明。閔采臣點頭說:“這樣更好。我明天就要回昆山,帶她一起回去見我姐姐。芷蘭姑娘單純可愛,姐姐一定會喜歡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殷震賢笑著說:“我娘一直抱怨沒有個女兒,芷蘭妹妹父母雙亡,幹脆就讓娘認了這個女兒,這下她不知多高興呢。”
偏偏芷蘭在屋裏坐臥不安,出來找徐英若,聽見他們議論自己,撅著嘴站出來說:“你們背後說我什麽呢?”
閔采臣笑著說:“芷蘭姑娘,我們給你找了一個娘,我明天帶你回去看望她,也讓她照顧你,怎麽樣呢?”
芷蘭聽到娘這個字,眼圈先紅了,說:“哪有這麽好的事?我還會有個娘?”
徐英若說:“偏偏就有這麽好的事!你去昆山暫住些日子,有我舅母照顧你,一切都會好的!”
芷蘭點點頭。第二天一早,徐英若幫她收拾好衣服、行李,閔采臣帶著,依依不舍回昆山去了。
事情暫歇,殷震賢也回到中醫學校診所來照看。幸好有錢半臣兢兢業業工作,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不勞費心。錢半臣看見殷震賢說:“你回來正好。前幾日巫繼臣過來送喜帖,他和蘇媛小姐結婚了。他一直幫外國銀行做事,現在發生世界大戰了,北洋政府正式宣戰,外國銀行的事情就忙得徹頭徹尾,所以婚事就匆匆辦了。知道你為三雅園的事情操心,他就說了一句‘難為殷師弟了’,也沒有什麽話。隻說有時間再來拜訪!”
殷震賢應付說:“如此倒是錯過了!等有了日子再去補一份禮去!”想到巫繼臣已經修成正果,自己心裏有說不出的空落。鄭一茹那日最後的一瞥,麵帶憂戚,眼含淚光,深情款款,是追悔,是心痛,說不清楚,她那美麗的眼眸往自己身上隻瞥了一眼,就足以把自己的靈魂全攝走了。那種深埋在心頭按捺不住的刻骨相思忽然撲騰騰一下子全部釋放出來,將他埋葬在一個深不見底的痛苦的深淵裏,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