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二十年前的亡魂
二十年前,真武二十七子聯手下山,在那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追殺中護葉烽和墨王世子去南詔,從武當山至涪陵千裏路,陳峰第一次見識到平原上鋪陳茫茫數萬大胤鐵騎,奔馬如潮,落蹄如雨,第一次見識到江湖人不斬不平不罷休的熱血豪情,舍生取義,一往無前,同時,也是第一次見識到生命之脆弱,失去一切之悲戚。
原本被長輩寄予厚望以期複興武當山千年道統的真武二十七子,遠行千裏,最後就隻剩下一個連名字都無法保留的陳峰。
被譽為大胤第一仙山的武當山,傾覆在繡衣隨後的清洗中,即將煉真化至的武當掌教成了洪太監揚威天下的墊腳石。
陳峰前年偷偷去武當山上看過一回,武當金頂勝景猶在,舊人不複,好些借著真武大帝名義招搖撞騙之徒趁機鳩占鵲巢,將那座騰雲駕霧的仙山攪得烏煙瘴氣,如今武當山上真武已死,已不是陳峰心目中那座擁有亙古無雙勝境、人人煉心自強不息的武當山。
字如其人,立品為先。大師兄八字真言曆曆在耳,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字,陳峰莫名猶豫了,仿佛用盡平生力氣緩緩回頭,去看那個頭蒙在被窩裏的小小身影。
如果小情兒看了這封留書,知道她老爹字寫得如此難看,會不會出聲譏笑?
如果以後小情兒知道她不能叫陳情,陳訴衷情,而是要改叫鶴情,又會不會嫌名字難聽?
還有,如果自己一去不回,以後她們娘倆孤兒寡母,會不會受到欺辱?
在一片安寧的臥房中靜立許久,陳峰最終將手中重若千鈞的紙揉作一團,躡手躡腳回到床邊。
忽而,床頭那對平淡的眸子睜開,在黑暗中明亮異常,直勾勾與陳峰對視。
“不去了嗎?”
姿色平平的女子問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葉烽點點頭,掖起被子:“不去了,那些早該斷絕關係的遠方親戚,犯不著我再上心。”
“去吧~~”女子明明不情不願,卻扯住被子,固執地摁在身下不讓陳峰進床,“你又不是陳峰,去了以後,記得把我的陳峰叫回來。”
陳峰一怔,對上女子雨霧氤氳的眼,頓時明白她早就意識到了什麽,想想也是,朝夕相處做了近十年的夫妻,自己應該露出過不少馬腳,她卻偏偏一直裝作不知,自己竟還沾沾自喜,自以為能瞞天過海~~
這婆娘。
陳峰滿目柔情,將那團揉成一團的紙塞到女子枕頭下:“嗯,我去把陳峰叫回來。”
女子認認真真道:“一定要叫回來,讓他念給我聽紙上寫了什麽,我和小情兒都不識字。”
“好。”
陳峰怡然一笑,扛著鋤頭推門而出。
今夜之後,小山村裏少了一名叫陳峰的村夫,荊州多了個使鋤頭的極境高手。
“葉老前輩,就此別過!”
一名麵相粗豪的中年漢子重重抱拳,跨馬持槍,迎著秋風徑直朝北去了。
“前輩就前輩,偏要加個老字,唉~~”葉烽搖頭說著,忽然彎腰伏在馬背,捂著嘴猛地咳起來。
咳聲斷斷續續,卻聲聲撕心裂肺,任憑葉烽如何咳,都好似咳不掉那一口頑固卡在喉嚨裏的陳年老痰。
蕭淩妖擔憂地看著葉烽,又望望遠處那個漸不可見的黑點。
今日是出襄陽城後的第八日,而方才離開那人,恰好也是第八人。
咳了十數聲,葉烽總算抬頭,擦擦嘴角血跡歉聲道:“人老體衰,見笑了。”
蕭淩妖神情黯然,不知該如何回應,自從與繡衣執符明夷在長江底下一戰後,葉前輩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臉色在蠟黃和灰敗之間遊弋,咳嗽也一次比一次劇烈,新刀鑄成時的頂天立地的葉總鏢頭便如曇花一現,才眨眼功夫,已生凋零之相。
葉烽看出蕭淩妖在想什麽,安慰道:“明夷好歹也是頂尖的極境高手,葉某先在襄陽城外接了八箭,氣機不暢,又給明夷占據先手,傷點元氣也是正常。”
表情風輕雲淡,可說完便大喘幾下,病懨懨的,顯然並不如他說那樣隻是傷“點”元氣。
蕭淩妖點點頭,努力壓住內心憂慮,說道:“第八人了。”
“是啊,第八人了。”
葉烽接過話,望了望北邊,跨馬持槍的中年漢子已經遠到看不見蹤影。
“如此飛蛾撲火,值得嗎?”蕭淩妖問道。
自從殺退明夷渡過長江後,蕭淩妖和葉烽一路往南,大大小小遭遇了十幾趟追擊,有配著從火服飛羽刀的繡衣執劍,有沿路郡城的駐軍隊伍,根據俘虜招供,如今滿荊州已經沸騰,無論繡衣還是胤軍都分散拉網,在追索兩人蹤跡,那位統領荊州繡衣的執符明夷也陰魂不散綴在後方,離兩人最多半日路。
而到剛才為止,蕭淩妖和葉烽一路上又連遇了八位江湖高手,雖無極境,但八位之中足有五位上三品蘊意的強者,各個不輸董宣,放在哪裏都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這八位高手的目的大同小異,要麽就是和葉烽道別,隨即往北阻擊明夷,要麽護送兩人走一段路,再往北阻擊明夷,就在昨日,從俘虜口中得知明夷已近,三位上三品的強者攜手北去,至今沒有消息。
葉烽歎道:“沒有什麽值不值得的,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們看出葉某已老,再難出刀,想去便去了,僅此而已。”
想去便去了,僅此而已~~
蕭淩妖下意識想說愚蠢二字,臨到嘴邊,又無法說出口,明明應該是不敢苟同,但想到先前自己沒和葉沉走,而是轉身回長江邊,似乎和那八人又沒什麽區別,說愚蠢,反倒是將自己也圈了進去。
直覺上,蕭淩妖感到自己似乎潛移默化發生了些改變,但改變不顯,蕭淩妖想去抓,又無跡可尋
這時,隻聽葉烽問道:“況且這八人中,你可曾見到有年輕人?”
蕭淩妖一愣,倒是未曾見過,八人中最年老者應當已入花甲,而最年輕者便是方才離去的粗豪漢子,看麵相也已不惑。
“他們與葉某一樣,都是二十年前的亡魂罷了~~”
葉烽驅馬前行,背影落寞。
蕭淩妖輕輕揚鞭,馭馬快步追上:“葉前輩,你不覺得狀況有異?”
“哪裏有異?”
“我們出襄陽不過八日,而最遠一位前輩竟自山陽趕來,山陽郡地處兗州啊,山高水遠,先不說他為何那麽快收到襄陽的消息,那位前輩千裏迢迢而至,竟能如此迅速找到我們~~”
葉烽無趣地嗨了一聲,擺擺手打斷道:“我當你要說什麽,他們能這麽快找到葉某,自有高人提點唄。”
“高人?”
“想來是敵非友,出自繡衣吧。”
蕭淩妖一驚:“什麽意思?”“繡衣協同胤軍布下天羅地網,大大小小的散兵撒遍荊州大地,無非是要掌握你我行蹤,並不是期冀僅憑那幾人十幾人的搜尋隊伍就能殺死葉某,你想想我們這一路行來,誰最清楚我們行蹤?”
“繡衣~~”蕭淩妖喃喃回應,忽而一頓,驚叫,“不對,是明夷?!”
葉烽嗯了一聲,冷笑道:“總算想到了,否則你以為他為何始終不遠不近綴著,一直未曾追上我們這兩個老弱病殘?”
“這~~”
蕭淩妖一向聰慧,但此刻心亂如麻,腦袋裏一團團迷霧攪在一起,竟沒能理出什麽頭緒,隻得訥訥問道,“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蕭淩妖想問,明夷身處繡衣,一心要置己方兩人於死地,卻將己方行蹤散布出去,引來江湖高手去阻攔他?
難不成明夷是友非敵?
不對不對~~如果是友非敵,就不可能有長江底下那一戰。
隻聽葉烽回道:“葉某是說有高人提點,指的並非明夷,明夷清楚我們行蹤不假,但隱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另有其人,這等堂堂正正的陽謀,堂堂正正的毒計,絕對不可能是明夷這種藏頭露尾的數倍能想出來的。”
陽謀?毒計?
電光火石間,蕭淩妖腦海裏閃過無數念頭——
十幾場追擊戰,八位相繼北去的江湖前輩,繡衣,明夷,散布消息,二十年前的亡魂~~
忽然撥雲見日,天開雲霽,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念頭浮在眼前。
“想到了?”
葉烽問出聲後,不等蕭淩妖回應又自顧自說道,“想到就好,那位高人推波助瀾,便是要借葉某之刀,重演二十年前那場大追殺,我葉老兒便是當年的葉總鏢頭,你蕭淩妖就形同墨王世子,繡衣那位高人想以此撲滅那些心係墨王神宗的餘燼,掐滅膽敢窺視當朝攝政王的星火。
你見到了八人,可不要天真地以為隻有八人,如今荊州大地上,那些沒遇著我們的人怕是已經明裏暗裏和官兵見過無數次血光了吧,二十年前沒趕上那趟盛事的,二十年間心儀那趟盛事的,聽了葉某八刀破八箭的壯舉,哪能不摩拳擦掌前來一會?隻是~~”
葉烽一時說了太多話,猛地又重重咳了幾聲,臉如暮色蠟黃一片,不無遺憾地撫著刀道,“希望他們來的不要太晚,葉某撐不了不久啦~~”
“陽謀~~”蕭淩妖神情複雜,問道,“他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