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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亡命之徒

  “都是老江湖了,自然明白,有些人從前幫過葉某,繡衣抓不到他們真正把柄沒法問罪,想必這次繡衣會特意投書,’請’他們來與葉某一會吧。”


  葉烽將‘請’字說的極重,眼神不乏譏諷和悲戚,“葉某如今再不願拖累他們,也沒法啦~~”


  風緩路平,馬蹄聲異常輕快,蕭淩妖心情卻十分沉重,自從杜府出事,自己搭進七殺糾葛,至今已有大半個月,僅僅在衡山和襄陽之間來往了一趟,竟牽出如此多的風波詭譎之事~~

  所謂江湖啊,難道這便是江湖的本來麵目?


  沉默許久,蕭淩妖才開口道:“葉前輩,有沒有可能阻止這一切?”


  光從葉烽的神情來看,蕭淩妖就知道哪怕來再多所謂的江湖人士也都是白白送死,這場追殺後方不隻站著一個明夷,還有八千繡衣,十三執符,數以百萬計的胤軍,隱在暗處撥動棋盤的絕頂謀士,是那位天下第一,是攝政王重征,是整個大胤朝廷!

  “阻止?”葉烽愣了下,頹然道,“恕葉某無能為力,我答應護你上衡山,雖未明說,但其實屬於我萬通鏢局最後一趟鏢,葉某心有執念,不願死前砸了這塊金字招牌,如今葉某已經不是明夷對手,隻能盡可能跑得快些,若是慢上一步,明夷肯定不介意送我們上路,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我已死,人死孽消,荊州或許會因此消停幾分,但葉某要保你這趟鏢,就一定要送你上衡山,絕對不會讓你死在葉某前麵。”


  蕭淩妖無奈笑笑,暗道真是個固執老頭,忽而心中一動,想到那一襲煢煢綠影,也不知道在長江邊葉沉叫自己離開葉前輩直接跟她去衡山,是不是早預見到會出現這等狀況?葉烽停了片刻,一歎便繼續說道:“其實這場追殺勢不可逆,繡衣那位高人太了解我們江湖人的心,葉某心甘情願提刀,但求如段流水所想,重新激起江湖喪失已久的血性~~不,是將這二十年看著葉某逃亡而被奪走的血性還給江湖,而有人心甘情願赴死,遂二十年前未遂之願,遂葉某、段流水之願,無他,無悔而已,況且~~”


  葉烽渾濁老眼中忽然綻出一絲前所未有的精光,叫人不敢逼視,“這場堂堂正正的陽謀,誰勝誰負還兩說!”


  是啊,誰說江湖人一定會輸?

  這些年繡衣十三執符爭權奪利,派係分化嚴重,不屬任何派別的明夷能調動的僅僅是荊州一州之力,而他要麵對的,是從整個大胤十三州匯聚而來的’亡命之徒’!

  “無悔嗎~~”


  蕭淩妖咀嚼著這個詞,搖頭道,“他們可以心甘情願赴死,但你呢,真的心甘情願讓他們為你而死?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不是嗎?”


  葉烽佝僂身體劇震,不因其他,隻因蕭淩妖最後一問他曾經在年幼的葉沉口中聽過,萬通鏢局最後一股有生力量慘遭血洗之日,他提刀斬盡來犯之敵,麵對最後一名泣淚求饒的繡衣,葉烽揚刀,葉沉卻抱著他的腿大哭,叫道夠了,夠了,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確實,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別人願意為他葉烽心甘情願赴死,但他葉烽呢,再如何也不想看到自己的親人、好友、知交成為冰冷屍體啊~~

  葉烽眼神一陣恍惚,才記起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那個一見血就哭哭啼啼的女娃娃,原來已經成了不殺盡繡衣誓不罷休的劊子手。


  見到葉前輩昭然於臉的動搖,蕭淩妖歎道:“我讀書不多,隻知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道理,這座江湖若是有心開花,遲早會盛放,死再多人都催不成,死再多人也攔不住,葉前輩,萬通鏢局已經沒了,我隻能勸您早日放下執念,為那些他們願意、您卻不願讓他們赴死的人想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哈哈,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葉烽喃喃念著,眼中明明無淚,卻像小孩子一般無助,“事已至此,你說,你說,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很簡單~~”


  蕭淩妖擰了擰眉,不忍道——


  “請您去死。”


  死葉烽一人,終止這場追殺,可以保全許多人。


  蕭淩妖並非悲天憫人之人,更非一顆頭腦一熱就不知所謂之人。


  衡山襄陽一來一往的見聞,讓蕭淩妖意識到一路上所見的江湖與自己所想的江湖不太一樣,這場重現二十年前光景的追殺看似血性,事實上呢?


  人遲早要死,但求死得其所,而不應該如現在這般飛蛾撲火。


  蕭淩妖心中,自己見過那八位江湖高手,沒見過的如今在荊州與繡衣明爭暗鬥或者正趕往荊州的各方人馬,倘若能夠捏在手裏完全可以擰成一股無人膽敢小覷的力量,去做成許許多多無法想象的大事,何必要白白消耗在一場追殺之中?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場追殺中坦然赴死之人,竟將自身獨一無二的生命寄托於激起他人血性,就如段流水之死一樣,在蕭淩妖眼裏,段流水哪怕算是救過自己性命,依舊死的愚蠢,不值得。


  有命在,才能一切可能。


  有人的江湖,才是江湖。


  念及長江邊冒死回頭尋找葉前輩的那一刻,蕭淩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變了,但事實並非如此,那時的自己是要踐行和葉前輩之約,不願做逃兵悄然離去,讓一個心懷自己的人失望,而不是做好了毫無意義死去的準備。


  從小到大刻在骨子裏立世之念,豈是與他人兩三日相處就能改變的?

  況且,蕭淩妖知道每個人活著,或多或少都會與他人產生羈絆,那些為葉烽舍生忘死之人,心甘情願死在這場追殺之人,如果全都死了,有多少人會因此黯然神傷,終日以淚洗麵,又有多少人會同自己一樣孤苦伶仃,獨活於世。


  所以,蕭淩妖想死最少的人,來平息這一切。


  所以,蕭淩妖要勸葉烽去死。


  “請葉某去死嗎?葉某這輩子走了無數趟鏢,頭一回遇到不要護送,請鏢頭去死的。”葉烽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好孩子,我若死了,你一人走,有把握活下去嗎?”


  “我不知道。”蕭淩妖下意識掃視四周山林,又道,“此地趨近長沙,我尚且熟悉些地形,如果是普通人追我,我有十足把握全身而退,但我這一路遇到的盡是些無法以常理揣度的武人,我沒把握。”


  “好一個不知道,好一個沒把握,哈哈!”


  葉烽猛拉韁繩調轉馬頭,佝僂腰板繃得筆直筆直,凝望北方,眼中似有開天辟地的神光炸開,“你請我死,當然可以,但是~~”


  “我也要請你,看著我死!”


  ~~

  二十年了,那樁弑君案的餘燼未滅,星火又生,處於繡衣情報網中的棋子們此番收到葉烽護著新任七殺八刀八箭出襄陽的消息後,有人戰戰兢兢,有人胸臆欲抒,有人按兵不動,有人提劍出行。


  人人都能看清這場重演大追殺的陽謀,知道繡衣有高人,提醒他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行跡早就在繡衣眼中後,堂堂正正請他們赴死。


  若敢去,可以搏個為世人稱道的壯烈死法,以武發聲,向死寂的江湖一訴這二十年衷腸。


  若不敢去,日後請熄了妄圖翻覆攝政王的心,好好低下頭顱縮到終老,這輩子不要冒頭。


  但是,繡衣有高人,而江湖從來多能人。


  有人二十年臥薪嚐膽,終於等到了一次能喚醒江湖的機會,他們要在這重演的追殺中浴火重生,要在這請人赴死的陽謀中趁勢撕開昏昏沉沉的天,好叫後人沿路前行,一直殺上九重霄。


  於是有了義盟。


  葉烽蕭淩妖出襄陽至今已有九日,而以一位昔日在龍城劫過刑場的老者公孫殊發起的義盟,在荊州地界倉促結成不過四日,但即便如此,義盟竟已經收攏了足足十九位前來襄助葉烽的江湖人士。


  如今義盟除了隱在暗處悄然護持葉烽蕭淩妖南行,盡可能不著痕跡替那位垂垂老矣的葉總鏢頭分憂,同時也在伺機而發,等著聚攏足夠人手、能截殺明夷的那一刻!

  如若繡衣十三執符之一折在追殺葉烽和新任七殺的路上,對繡衣如日中天的聲威無疑是一記重創,哪怕依舊沒人能撼動洪靜忠天下第一的位置,無法緩解一個太監力壓整座江湖的憋屈,但總是叫人看到了二十年難得遇見的希望,江湖心氣也將從一蹶不振中悍然拔高,翻騰出新的水花。


  “陳小友,你怎麽看?”


  山泉休憩處,一名單臂老者抬著水碗徑直走向陳峰,他麵容清矍,道骨仙風,斜背一柄古樸長劍,左袖管空蕩蕩的了無一物,在杵鋤頭倚樹而立的莊稼漢陳峰身邊一站,氣質高下立判。


  單臂老者便是義盟的發起人,也是義盟的臨時盟主,公孫殊。


  公孫殊順勢給陳峰遞上水碗,陳峰不客氣接過,隻說一聲謝謝,便自顧自飲水,沒了下文。


  泉水甘甜清冽,潤得了喉嚨,卻敲不開陳峰的嘴。


  公孫殊不以為忤,而是和顏悅色又問:“陳小友,你怎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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