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以死報國
咯咯~~咯咯~~
這是他手中白玉長笛碎裂的細微響動。
青年兩眼死死的張開,雙目之中,竟是赤紅,似乎隨時隨地能噴出火來。
忽地,一隻形如雞爪的枯瘦手掌輕輕拍在他手背。
青年收回視線,就見身邊一位頭戴鬥笠的老者朝他使了個眼色。
青年依舊怒火中燒,眼神卻漸漸平息,又不忍地望了望陳峰,才跟隨老者一同離去。
不多時,兩人一前一後,相繼鑽入長沙渡口的一艘小木船裏。
長沙渡口千帆競秀,渡船來來往往,又在城外,一遇到事情,隨時能揚帆而走,是藏身的好地方。
艙內,或坐或倚有著五人,年紀明顯都已過不惑,各個身負兵器,看模樣,理應是混跡塵世的老江湖。
確實如此。
此刻艙內七人,都是義盟中人,聽聞陳峰被困,前來營救。
瞧見兩人入艙,其中一名悉心擦拭黑槍的中年漢子抬起頭,當先問道:“如何?”
“不容樂觀。”引著青年回來的老者摘下鬥笠,露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蒼老麵容,“他快撐不下了,再吊著一兩日,這口氣怕是要接不上~~”
那擦槍的漢子聽了直搖頭:“我不是問情況如何,是我們應當如何,全安,你說說看?”
他看向那名麵貌普通的青年。
青年姓周,名全安,是義盟中少有的年輕人。
周全安猶豫了下,道:“臨湘門本就是長沙城的重中之重,六架摧城弩虎視眈眈,不可力敵~~”
“摧城弩確實是個麻煩東西,那咱們從內城殺上城頭?”
這次,是其中一名老刀客出聲了。
他始終用刀鞘挑著簾子,警惕警惕小船周圍的外人。
周全安搖了搖頭:“不妥,我們之中,也隻有您是三品實力,城樓上時見灰衣,必定藏著繡衣高手,我們這些人一旦殺上去,陷入苦戰,屆時讓胤軍截了後路,隻會進退不能~~”
那名老刀客似是早料到周全安會這麽說,隻歎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周全安臉色頹然,沒有回話。
個中意思不言而喻。
那名老刀客放下刀鞘,簾子遮住光,船艙內頓時一暗。
他道:“全安,你也不必自責,我們這些老人,能見到像你一般的年輕人加入義盟,已是深感欣慰,即便此次鶴千峰在劫難逃,真武二十七子之名也不會就此絕跡,他們做過的一切,我們都會銘記於心~~”
這名已過半百的老刀客甚是豁達。
周全安苦笑:“不敢當。”
緊接著便是重重一拳砸在船艙木板上,頓時,艙內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落在他身上。
周全安咬牙切齒道:“我就是恨!恨那季長垣,害我們大業未成,就白白損失了一位極境高手!”
當日季長垣一劍倒流湘水後,以葉沉為首的義盟中人都見過受傷的陳峰,以及尚在昏迷的蕭淩妖。
如今暗地裏漸漸壯大的義盟,知道陳峰便是鶴千峰,是當初武當山真武二十七子之一,不可多得的極境高手,季長垣那一劍,等同於斷去了義盟最重要的臂膀,怎麽叫人不恨。
那名老刀客眼中透著洞悉世事的悲憫,歎道:“一報還一報,季掌門也是身不由己~~不說他了,隻說鶴千峰吧,即便我們救下他,他接二連三遭難,日後也形同廢人了,壯誌不能酬,想必更是生不如死~~”
老刀客張了張嘴,卻沒說出“我們就此離去”的話。
他怔怔失神。
若是往回二十年,他斷然會說“雖千萬人吾往矣”,而非找借口,想棄陳峰於不顧~~
可若是奮不顧身前去搭救,隻會白白搭上此地七條性命,給尚未壯大的義盟又一記重創。
船艙內七人俱是沉默。
周全安看出了老刀客的心思,知他不忍心說出離去的話,便道:“此番救不了鶴前輩,但鶴前輩的家人,我們自會悉心照拂,不能讓她們受丁點委屈。”
眾人微微點頭。
就在三日前,義盟截住了明夷發出的機密訊息,說是明夷正派人深入某處大山,欲將陳峰家人帶來長沙。
此次前來搭救陳峰的義盟中人便兵分兩路,一路埋伏在陳峰家人前來長沙的必經之路,準備截殺那些禍及家人的繡衣。
也正因為出了此事,意識到明夷不守規矩,這幾日來義盟已化整為零,不再和荊州繡衣糾纏,歸家的歸家,飛書的飛書,明裏暗裏轉移勢力、家人,力求保證後顧無憂。
而眼下~~
周全安握緊拳頭,指甲摳進手心,滲出了血。
他道:“等天黑,咱們再出去瞧一眼,倘若有機會,我們便去救下鶴前輩,反之,就當做同鶴前輩道別~~”
~~
華燈初上。
黑夜來臨,長沙城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臨湘門上的火把也逐一亮起,片刻後,燈火通明。
長沙新任守將鄧忠立在城樓,眺望這座屹立湘江畔足有千年的繁華雄城,目光微沉。
“都打起精神,不要鬆懈,別讓反賊截走人,墮了我大胤軍威。”
城頭陣陣接連不斷的嗬斥聲中,鄧忠謹記職守,提步,於城頭巡視。
他的前方,有凶悍的士兵帶刀引路。
身後寸步不離的,是他豢養的三名死士。
城樓上下,足有五百精兵執兵而立,準備徹夜不眠。
暗中,不起眼的灰衣若隱若現。
如此陣仗,身在其中的鄧忠仍是心中沒底,陰沉眼神時不時掃過那些容易為人遺漏的陰影。他怕長沙會再次出現極境高手。
據線報,如今的義盟已有兩位極境高手。
而一入夜,目力有限,不止容易忽略敵人,摧城弩的威懾也會被降到最低,一旦殺來極境高手,長沙城中怕是又要重演葉烽攻城的一幕,血流成河了。
提心吊膽巡視著,在城牆上來回走了一趟,不見任何異狀。
輕輕鬆了一口氣,鄧忠便側目,目光越過垛口,投向城下。
暮色下沉,進出長沙的人變少了,看熱鬧的人群正在散去。
隻是~~
鄧忠微微皺眉。
漸漸散去的人群之中,有一夥人原地不動,越來越顯得紮眼。
七人。
隻有一名年輕人,其餘都是壯年人,老年人,又能隱約看見他們身後的兵器棱角~~
電光火石間,鄧忠已經猜到七人身份。他臉色變了變。
義盟,終於還是來了。
他卻沒有輕舉妄動。
坐鎮義盟的兩位極境,是否身在七人之中?
與此同時,先前與他在城樓中談話的兩名中階執劍也察覺到異狀,匆匆趕至,和鄧忠並肩而立。
三人互換眼神,皆是如臨大敵。
同樣的,這兩名繡衣執劍也不敢輕舉妄動。
誰都不敢確定,那七人裏是否有極境高手身在其中,也誰都不願拚著性命,主動去挑釁對方。
不止他們三人,隨著人群散去,城門下七人身影愈加明顯,城樓上開始隱隱有所騷動。
可是,看著三位主心骨無動於衷,全然沒有發號施令的意思,這陣突如其來的騷動又慢慢平息下去。
鄧忠背在身後的手,做了個手勢。
身後三名死士意會,身影輕巧退開,將訊息悄悄傳遞下去。
城樓上,有許多輕裝從簡的士兵悄無聲息聚集,靠近六架摧城弩,隻等著鄧忠一身令下,便開始絞弩。
“怎麽辦?”鄧忠側著頭,小聲詢問身邊兩名中階執劍。
尖嘴猴腮的繡衣隻說了一個字,“等”。
寬臉闊耳的繡衣便補充道:“等他們主動來攻,我們再看情況,倘若有極境高手,咱們今日便以死報國,倘若沒有~~”
他眼神陰狠,冷冷道,“明年今日,便是他們的忌日!”
鄧忠點點頭,心中卻是不屑。
身邊這兩人話隻說了一半,如若對方沒有進攻,甚至不表明身份調頭就走呢?
怕是會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不願出城追擊吧,畢竟人都是惜命的,明夷隻下了願者上鉤的命令,對方看著誘餌不咬,便留有商榷的餘地。
而城下周全安七人,顯然已經注意到自身行蹤暴露,隻是摧城弩尚未蓄勢,他們便不急離開,隻望著形銷骨瘦的陳峰,猶豫不決。
雙方就這般默契地靜立,誰也沒有先行動手的意思。
忽而,陳峰再度緩緩睜眼。
身為極境高手,哪怕已經跌落境界,成為徹徹底底的廢人,他的靈覺卻是異常敏銳,輕易感受到了此地不同尋常的氣氛。
亂發叢下,無神的眼眸中,映照出周全安一行七人的身影。
義盟來人了啊~~
他心想,這世道上,果然還處處殘存著不滅的星火,但是這些寶貴的星火,千萬,千萬千萬別為了自己這個廢人動手啊~~
他想這般出聲,卻覺頭暈目眩,四肢百骸空乏無力,連動一動嘴唇都是奢望,說一個“走”字,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到陳峰睜眼,周全安一行七人幾乎同時抓住兵器,本能地想要上前營救。
城樓上,鄧忠發現下方異動,匆匆揚手,蓄勢待發。
兩名繡衣握刀。
摧城弩附近的士兵見此情景,手盡數貼上弩身。
劍拔弩張。
時間仿佛於此刻停止了流動。
然而下一刻,周全安七人卻發現陳峰眼珠動了動,突然看向他處。
他們猛張著眼,順著其視線看過去——
柳樹下,陰影中,有人抬起了手/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