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潰敗
蝗群般肆虐的黑色鐵屑戛然而止,在失去了靈力的供給之後,無力地向地麵跌落,砸落在已經不見多少砂礫的堅硬基岩上,有細碎的火花夾雜著暴雨般的回響。
蘇半熟手部用力,將墨涎拔出韋徹津逐漸失去溫度的身軀,一陣搖搖晃晃後,終究敵不過身上那層出不窮的痛感,扶著劍癱倒在地。翻湧上來的海水打濕了他的衣衫,浸透了下方觸目驚心的無數傷口,鮮血蔓延開一片猩紅的暈色,劇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瘋狂洗刷著腦海,感覺隻要稍微放鬆心神,整具身體就會徹底崩潰。
蘇半熟伸出空閑的左手,抹淨了沾染在發絲上的汙漬,像是想要平靜住激蕩不已的心神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肉體上的疲憊還是其次,精神上的重荷才是快要壓倒蘇半熟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以往也不是沒有想象過類似的場麵,但當自己真正的動手殺人,內心之中泛濫湧起的,又是另外的一種晦澀難明的感覺。
那可是和自己一樣活生生的人類啊。會呼吸,會行走,會思想,會談笑,哪怕這個人是個瘋子,隻是幾麵之緣就因為那些狗屁不如的理由要殺死自己,但他確實在幾秒前還是一個和自己說過話的人,蘇半熟還記得他嘲諷的語調,記得他調動天地靈氣時的動作,記得他的神識在虛空中勾勒出無數的細線。但在自己摧毀了他的心髒以後,他就隻能如同一截朽木般橫倒在地,不再富有表情,不再能夠說出言語,身軀沉浸在愈發粘稠的血泊之中,以後就會被海浪衝刷,等待被蛆蟲徹底蠶食。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自己握在手掌心的這把劍,是憑借自己的意誌,粗暴地奪取了他人活著的權利。
但是,不快歸不快,難受歸難受。
這都是活下來後才能去思考,才能去掙紮,才能去想通自己以後該走怎樣的路。
如果自己真的心懷憐憫,那麽換做同等境地的,那就會是自己了。
蘇半熟心中不斷勸慰著自己,讓自己的精神稍微好受那麽一些。於此同時,環繞諸身的靈力也不忘去浸潤蝗群造成的傷口,封住血洞,阻止鮮血繼續湧流,從身體各處壓榨出用來維持性命的養分,縫補這具已然支離破碎的身軀。蘇半熟能隱約感受到身體內部漸漸能夠生出些微弱的力量,不多,但足夠支撐自己重新站起,回到夥伴身旁。
回去之後就能跟南夏吹噓了吧。
說自己以四境之身,就能擊敗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修行者。
哪怕自己已經破爛成這幅模樣,命不該絕的時候就是能這樣不可思議地活下來!
蘇半熟想著那些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嘴角不經意地咧起,神情暢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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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不遠處仿似有水滴墜入湖麵。
蘇半熟循聲望去,臉上的笑容就仿佛定格一般,刹那間僵硬無比。
就在韋徹津的屍體下方,猩紅的血泊中突然彈出幾個微小的氣泡,與空氣接觸破碎開幾聲細微的聲響。
這些氣泡原先隻是少數幾個,但隨即變得愈發繁多起來,仿佛幹涸的鮮血被高溫滾燙,彷如沸騰的熱水一般炸裂開連綿不絕的爆響。在被鮮血遮蔽的沙灘之下,沙粒被噴湧而出的磅礴靈力震散得向天空揚起,從四周廣大區域之中搜羅來的浩瀚靈氣被壓縮到極小的一個範圍之中,其濃度分外粘稠,如同乳白色的水流一般纏繞上韋徹津毫無生機的身軀,緩緩托舉到半空,再一個短暫的停滯過後,洶湧地倒灌入先前被蘇半熟刺出的傷口。翻湧的靈氣撕卷開凜冽的風暴,天空中碎裂的砂礫鐵屑在亂舞著飛揚。蘇半熟要用墨涎狠狠插入到地麵,才不至於讓自己的身形被啦龐然的力道拉
扯進這股亂流。
在下一刻,蘇半熟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議的光景。
飄離的血液卷動起來,沿著倒灌的天地靈氣,灌輸到韋徹津因大量失血而不見血色的幹枯身軀,讓原本毫無動靜的四肢百骸仿佛癲瘋一般顫抖。韋徹津幹枯的手臂逐漸膨脹,青綠色的血管擰緊虯結,枯黃的肌膚迅速幹癟,彷如即將碎裂的蠶繭般崩碎開無數的裂縫,裏邊有耀眼的白色光芒在源源不絕地噴吐。韋徹津那張蒼老的臉也急速發生著變化,那些樹根般交錯複雜的皺紋逐漸消退,肌膚的紋理變得緊湊且結實,碎裂的皮膚下新生的血肉與角質如同初生嬰兒般細嫩,流露著一股生機澎湃的潮紅。
韋徹津先前老人的外殼化作紛飛的碎屑隨風消逝,取而代之是一張分外年輕的臉,肌膚瑩白,筋肉強健有力,發絲濃密烏黑,渾身上下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絲細微的傷口,活脫脫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少年。
韋徹津睜開雙眼,眼眸內光華璀璨。
他於半空之中舒展了幾下嶄新的身體,直到筋骨處不再發出幹澀的脆響,這才緩緩降落在地,以著睥睨之姿,看向仍以著難以置信的眼光望著自己的蘇半熟。
“蘇小兄弟,幹得真不錯啊,老夫還真的沒有想到,就憑你也能夠將我逼到這種地步,果然無論境界高低,大意都還是行不得的。”
韋徹津讚賞的說道,聲音清朗,仿似從來未有過之前的老態。
蘇半熟的聲音中帶著幾絲無力的絕望,喃喃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剛剛不是被我……殺死了嗎?”
“正常來說,我確實是已經死了。”韋徹津向蘇半熟緩緩走來,蹲下身,看住蘇半熟那雙驚惶無措的雙眼,輕笑說道:“但可惜呢,老夫我已踏入七境,想死成都是個很難的問題。”
“七境?”蘇半熟再也擠不出下一句話語。
“怎麽,蘇小兄弟你也是那些孤陋寡聞的凡人,認為六境就是常世間的頂端風光,七境以上隻是那虛無縹緲的傳說,實際上並不存在?”
蘇半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韋徹津發出聲肆無忌憚的大笑,為蘇半熟的愚昧無知感到歡喜。他站起身,雙臂攤開,手掌向上,像是要給蘇半熟昭示下這個世界那鮮為人知的真相:“蘇小兄弟,六境可遠遠不是我們人類到達的盡頭啊!”
“六境之上,還有長生;長生之上,還有規矩;而哪怕在規矩之上,還有那真正虛無縹緲的天道,未曾有人知曉這修行的道路能有多長!”
“當到了這長生二字,俗世間的生老病死就在也不是吾等的束縛,隻要天地間的靈氣在這世間依舊存在一日,肉身就會不死不滅,吾等也能蛻去以往衰老的軀殼,用天地靈氣重塑全新的身軀,青春常駐,死而複生,觸手可及那超脫於世界的大道!”
韋徹津狀若癲狂般呐喊著,眼神耀眼的光亮中藏著一絲難以發覺的陰霾。
他的聲音響徹整個沙灘,蓋過海浪,於蘇半熟的耳畔不斷回響,震耳發聵。那字裏行間描述的境界,那就發生在眼前的驚人奇跡,有什麽東西在蘇半熟的心中駐根發芽,某種欲望在肆虐著全身瘋狂生長。為此他覺得絕對不能夠在這裏白白死去,如果自己在這裏放棄了,那麽就代表著自己放棄了一直追尋的夢想,之後絕對會死不瞑目。
哪怕身體很痛,哪怕明知麵對這種對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無力的掙紮,蘇半熟還是要提起劍,顫抖著站起身來,壓榨出身體裏的所有靈力,竭盡所有,向那令人絕望的高山砍出屬於自己的一劍。
如果自己懼怕了,那麽這來之不易目睹的風光,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了!
韋徹津看著蘇半熟那掙紮著想自己跑來的殘破身軀,選擇收斂起自己張揚的笑容。
麵對為生求死者,哪怕他已然扭曲,也是要對其獻上自己的敬意。
韋徹津伸出一根手指,在蘇半熟的劍還未觸及自己腰身前,輕輕點在了蘇半熟的眉頭。
沒有靈力。
天地間不曾響起靈氣的嗡鳴。
散落於地麵上的金屬碎屑被某種玄妙的力量牽引,紛紛悄無聲息地浮起,邊緣打磨得鋒銳筆直,在某個意念之後,黑色的蝗群瞬息穿透了蘇半熟的身軀。
蘇半熟做不到任何的掙紮。
那太快,也太絕對。
那是不在一個層次的力量。
如果真如韋徹津說的那樣,這就是所謂道的邊緣了吧。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蘇半熟腦海中唯有這麽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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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徹津轉過頭,望向天羨院樓船的方向。
他們先前的打鬥明顯已經驚動那邊隱藏的修行者,夜幕之中正有幾個鷹隼般的身影朝這邊高速掠來。
韋徹津的嘴角咧起一抹嘲諷的譏笑。
就這種貨色,還不如這蘇半熟給人的感覺好玩呢。
不知怎的,他沒有殺死蘇半熟。
隻是在他身上不要害的地方開了無數血洞,及時救治的話還是可以留個性命吧。
至於以後還能不能修煉,心智是不是會因此磨損,他韋徹津還沒有這麽好心,會幫自己的獵物考慮這些問題。
而之所以沒有取他性命,或許是這蘇小兄弟確實給了自己想要的情報,他需要去支付自己先前允諾的諾言;又或許是他先前的掙紮確實值得稱讚,殺死一個七境修行者的偽身可謂是鮮有人能夠做到的壯舉;再或許是一些深層的原因,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不明不白,是不是那種寧死不屈也要追尋更高道路的精神打動了自己,讓自己覺得以往的選擇過於卑微,想看看另外的道路是不是會彌補自己一直以來的心病。
但反正,這些都不是現在要繼續考慮下去的問題。
蘇半熟來到這座城市就隻有這麽點時間,他去的每個地方自己都了然於心,之後僅需要去他途經之處到處打聽,想必很快就能知曉與那洛紅妝相關的消息。詢問那個南夏或許會是速度更快的辦法,隻是韋徹津相信那個少年也會有同樣的骨氣,哪怕是他也不願對普通人下手,那樣不是瘋子,就是個不知事物珍貴的傻子。
韋徹津決定好了明日的動作,腳尖往地麵一點,整具身形瞬間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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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從方天燼那邊聽說了事情經過的南夏,立馬心急如焚地從方候府那邊趕來,走進臨時被收拾成收容病房的女子閨房,看著至今昏迷在床上,全身上下盡纏著厚實繃帶的蘇半熟,臉色陰沉,有野火般安靜燃燒的情緒在心中不斷滋生。
他努力壓抑好自己的情緒,準備向病床一旁的洛紅妝詢問具體的情況。
但就在此時,通往樓船的棧道上突然傳出一聲爆炸的轟響。
在喧鬧起來的急促人聲中,有一個聲音清朗的聲音分外清晰,以天地的靈氣作為橋梁,響徹這座樓船的各個角落。
“不知洛紅妝姑娘,可否在這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