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殊途
南夏的家離洗筆巷並不遠,是一座位於潑墨街偏遠地段的兩層樓房。一樓被改造成個隻有幾張桌台的小小餐館,二樓以上才是日常生活的居處。房屋後頭還有一個常年曬不到陽光的狹窄院子,裏麵種了些背陰生的尋常植株。角落處再用圓石搭了個簡易的水池,裏麵養著幾尾肥碩的遊魚,既能偶爾當做給客人的食材,也能在一天的忙碌以後,看看遊魚躍起水麵,濺起水花清涼,渾身的疲憊都能稍作舒緩。
這座樓房是南夏的父母留給他的,隻是時光悠遠,南夏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他們的麵容,隻能依稀記得他們慈眉善目的模樣,整日都為了遠道而來的客人心滿意足地四處忙活。在小的時候,南夏最喜歡的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摸摸來到熱氣蒸騰的廚房,嗅著房間裏那縈繞不去的飯菜酥香,看著自家父母額頭間的汗水被蒸發成迷蒙的霧。有的時候還能趁著他們沒注意,去盛有食材的籃子離拿上些一粒粒的幹果,嚼完之後滿嘴都是連綿的甜香,到了晚上後吃不下飯然後被父母無可奈何地揉了揉頭。
如今斯人已逝,整座房屋內就隻剩南夏一人,說不寂寞也假,畢竟回到家中隻能看到一片安靜的空曠。但時間長了總是能夠改變人很多的習慣,孩子遲早有一天能夠離開父母獨自生活。南夏長大以後也算是天資聰穎,幾年間就根據父母遺留下來的食譜,繼承了這家小店的衣缽,將當年那個流連忘返的味道重製出來。周圍的街坊鄰居原本還是想著要救濟一下這身世可憐的少年,但吃得越久,則發現少年的技藝一天天地精湛,甚有青出於藍。因此,哪怕餐館的座位不多,卻一直有著來來往往的賓客,在整座洛邑城內,都是有著一些小道流傳的名氣,偶爾也能見到一些穿著華貴的老爺前來坐坐。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莫名其妙地就在洗筆巷那裏站了老久,忘卻時間,等到回過神來都已經是天色黯淡的時候。平時這個時間,早已經有了捧著個碗,像雛鳥般等待著父母喂食的熟客,見到店鋪房門緊閉,不知道會不會對自己有所擔憂。南夏這般想著,馬不停蹄地朝家中奔去,當見到店鋪前真的有幾個熟悉麵孔哀怨地蹲在那裏,心中大喊不妙,慌忙過去告罪一聲,拉開卷門開始今晚的生意。
碗筷相撞,炊煙嫋嫋,漸漸地,這座樓房裏就充盈著人的味道。
一陣繁忙過後,店裏大多數人都已經滿臉喜意地帶著新鮮出爐的吃食離開,剩下的就隻有那幾個死皮賴臉的賓客。
其中聲音最嘹亮的,是一個比南夏大上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衣衫淩亂,還算俊俏的臉龐因為喝了太多酒水而變得一片通紅。南夏自然認得這個男子,有著別訣這樣一個萬分古怪的名字,算是這家店鋪重新開張以來,來的次數最多的客人。於此同時,他是也是賒賬最多的那位,欠下的酒水錢快要抵上南夏一年的食材花銷,借著下酒的名頭從南夏這邊坑蒙拐騙來的花生米和鹹菜更是難以計數。
隻是南夏並沒有多少催債的心思,也沒嫌他礙眼,直接炮轟出樓,一直以來,都是對別訣那嬉皮笑臉的賴賬行為給予寬容。南夏以前年紀
還小,記不清楚太多的事,但也知道當時在自己最艱難落魄的時候,是誰給了自己一個臨時休憩的避風港,是誰陪伴自己度過了那麽多孤單悲傷的夜晚,是誰悄悄地幫自己收拾好那些未成年難以梳理的細節脈絡。盡管別訣這人整天不務正業,在洗筆巷最深處的那件兵器鋪子那麽多年了都沒見過作成幾單生意,平時為人還經常大大咧咧自說自話,為了一些蠅頭小事就來勞煩他這個心軟的晚輩,事後還經常不給一點報酬,南夏也還是願意繼續維持現在的這種模樣,雖然辛苦,雖然吵雜,雖然繁瑣,但足夠心安理得。
而在桌台正對邊,陪伴著酩酊大醉的別訣抱怨吵鬧的,是一個名為陳洛河的同齡男子,滿臉無奈,比起心甘情願地接受別訣嘮嗑,看上去更像是個受到了無妄之災的可憐路人,也不說話,隻是愁緒地一口一口喝著悶酒。南夏曾經道途聽說過陳洛河的事跡,相傳他在朝廷那邊也有著舉重輕重的一官半職,按理來說應該有著南夏這種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眼界與俸祿。隻是不知為何,他就是經常陪伴著別訣這個看上去跟襤褸乞丐無異的怪人,也很享受著南夏小店裏的飯食和濁酒,年複一日,興致未曾消磨。
南夏也不是沒有挑著陳洛河一人來這的時候,詢問過他這些疑惑的緣由。隻是或許這事涉及到某些難以言說的機密,陳洛河沒有給出正麵的回答,支支吾吾地隨便找了個理由唬過。但後邊的問題陳洛河倒是很輕鬆地給出了答複,說南夏你這人不需要如此妄自菲薄。盡管最一開始的時候他確實是循著別訣的蹤跡而來,但能夠留住人的,始終是那飯菜中令人懷戀的家的味道。每一個孤獨的人,每一個身懷秘密的人,都最是忍受不了對家的眷戀,如果能有機會稍加彌補,那麽這個理由就已足夠。
南夏不敢告訴陳洛河自己隻是聽得似懂非懂。
除了這慣例的兩人以外,在房間一角,還有著一位戴著眼鏡的少女,捧著一本詞典般厚重的書本仔細研讀。盡管附近的環境如此喧鬧,空氣間縈繞中酒水馥鬱的甜香,少女的神情也沒多大變化,一心投入到書中文字描繪的世界裏,除非南夏過來補充茶水和送上吃食,不然難得見到少女抬頭看上一眼。但隻要少女能夠抬起雙眸,這間樸實無華的餐館就能仿佛亮起旭日般的霞光,平添無數動人心脾的光彩。
少女喚作謝青瓊,是她一字一眼跟南夏親口道上了自己的名字。與其他兩人相比,謝青瓊成為這座餐館熟客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也就一個月左右。當時也隻是饑腸轆轆的少女,為了找尋想要的書本,不幸迷路來到了這邊,於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南夏為她做了一碗足以飽腹的麵條。在那之後,每天都能見到少女拿著本厚厚的書,在餐館內找個偏僻角落,從開張待到打烊,從周一待到周日,從旭日初升待到黃昏日落。南夏曾擔憂過餐館內的環境並不適合少女的讀書,但當他好心做出建議後,卻遭到了少女那無情冷漠的怒嗔,臉頰紅暈得仿佛被南夏的話語激動了肝火。
對此南夏也是無奈,隻好向餐館內那些自稱為有豐富人生閱曆的閑人尋求幫助,但到了最
後,都隻能得到一個滿臉曖昧的笑容,口口聲聲說南夏你這小子過於遲鈍,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察覺去理解去懂。得到了人們回答的南夏回去後日思夜想,但始終不能明白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觀群眾指得是什麽。終於有朝一日,老久都徒勞無功的謝青瓊總算忍受不了南夏這個呆愣木頭,果斷地叫早已知情的店內客人堵了門,然後叫南夏在自己麵前乖乖站好,在廚房內逐漸傳出的燒焦味道中,在這間隻有幹淨整潔一個優點的餐館內部,臉色通紅地向南夏作出了發自內心的告白。
哪怕南夏覺得這事情再不真實,覺得這幅場景就是一場天真的白日夢,但身旁那連綿起伏的起哄聲,少女那在柔光下妖豔欲滴的臉龐,都告知著他現實就是如此。
麵對這般心意,他又有什麽理由拒絕?
從這一天起,南夏有了戀人,她名為謝青瓊。
自那之後,南夏的生活裏突然出現了無數他先前未曾設想過的色彩。一個人無法看到的景色,兩個人一起就能夠一並擁有;一個人難以抑製的思緒,兩個人就能把寂寞與惆悵拋之腦後;一個人住顯得過於空曠的房間,兩個人就顯得過於狹窄,就需要去尋找能夠容納兩人期望的容身之所。
憑借一直以來存儲的積蓄,南夏在京城最熱鬧繁華的福祿街,購買了一處占地有好幾個小餐館的廳堂,兩人相互扶持,南夏靠那日漸精湛的嫻熟技藝,謝青瓊靠在書本中磨煉許久獲得的知識與思維。久而漸之,他們新開張的餐館在福祿街這種競爭激烈的地段也站穩了腳跟,成為了京城裏想要品嚐珍饈佳肴數一數二的去處。
再之後的娶妻生子,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兩人在眾人衷心的祝福聲中親吻,在靜謐的湖邊感受花前月下的旖旎,在新購置的清麗宅邸中目睹新生命的誕生。南夏在歲月的變遷中逐漸成熟老去,看著自己的孩子從自己的腰間到長高了整整一頭,看他們讀上了自己小時候隻能遠遠遙望的私塾,看到他們仿佛海綿般吸取知識成為能讓自己驕傲的成人。自己又能夠在閑暇時候,去牽起妻子那已經有些粗糙的手,去布滿落葉的小巷散散步,去皇宮附近看看那莊嚴肅穆的圍城,去吃些大街小巷裏隱藏的美味吃食,再在離離別的時候,輕輕擦拭掉那蒼老麵容上撫慰的淚痕。那手心中可以感受的溫柔觸感,那與自己相愛之人依存的綿延體溫,在歲月靜好間未曾消逝。
在最後的最後,在兒孫滿堂的沉寂當中,南夏輕輕閉上了雙眼,嘴角帶笑,回憶起那一路走來的喜怒哀樂,經曆過的無數生老病死。
毫無後悔地,結束了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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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不存在靈力的世界。
天人隻是一個不存在的名詞。
國泰民安,任何戰亂都不曾發生。
人們沿著最自然平常的軌跡,在自己的人生中好好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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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夏幽幽地看著這一切,任由這一生的時光在自己眼前白馬過隙般飛速掠過。
恍如旁觀者一般,遙望著另一人的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