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滿載
南夏並不知道其中的緣由。
從一開始,他就未曾淪陷到這場幻夢當中。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進入白光以後,有某種詭譎的力量在撕扯他的精神,斷絕著他的五感,妄想著將神誌從這具肉體中脫離,再告知他有這麽一場惟妙惟肖的美好願景。
如果南夏沒有猜錯的話,這場夢境所展示的,應當是當事人心中所期望的事物。那些在真實間無法發生的事件,那些已經沒有機會再遇到的人,那些有過幻想但明確知道不可為的人生,這場幻夢根據人類的這些幻象編織,根據人類的期許往前推動。它能切切實實地滿足人類的所有願望,極其精準地把握住了人心中的脆弱,因此哪怕有人察覺到這隻是白日夢一場,也會難以放手,心甘情願地為之淪落。
南夏難以想象其中的後果,或許會窮極一生,讓自己在虛擬的世界中不斷沉淪,忘卻自己在現實的肉身還在逐漸崩朽。這場幻夢仿似永遠不會擁有盡頭,一段人生結束後還會帶來嶄新的輪回,每次記憶都會被重置,所有的觀感都會被模糊消退,最後已然忘卻自己最開始是來自現實中的迷宮。南夏可以猜測,現實中的他們已經掉落到那個房間內部,精神被某種力量誘導至沉睡,肉體今後則在歲月的蠶食下變為累累屍骨。
但是,哪怕南夏知道事實或許就是他的猜想,他依舊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場幻境為他展現的所有。從父母那模糊的身影,從無數寂寞夜晚那幼小的慟哭,到身邊逐漸聚集了那麽多人,到自己有了機會可以給謝青瓊一個發自內心的答複。哪怕他知道這是人為營造的虛假,內心中也有某種想法在驅動著他把心思寄托其中。他就像一個幻境中無人知曉的鬼魂,跟隨著故事裏的那個南夏一同生活,去同等地體驗相同的感觸,去設身處地地聯想自己心中該誕生何種情感,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機會過上這種人生。
可看得越久,南夏就愈發不能接受。
或許是神性的殘存依舊使他不能體會人類該有的情感。
或許是故事過於美好讓自己無法與經曆過的人生重合。
或許是幻境堂而皇之地暴露了他的願望與想法,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準則,被人用一場隨意為之的憐憫深深褻瀆。
他從五年前被別訣從那所孤兒院中拖出來後,就從來沒有想過要過什麽波瀾壯闊的人生,他一直以來的願望,都隻是能在這個世界有個小小的容身之所,不用去考慮自己所秉持的力量,不用去摻和那麽多的暗潮湧動。當做逃避也好,當做不負責任也好,當做虛情假意也好,他隻是想像大多數的普通人那樣,平平淡淡地好好過活。
哪怕其間或許會有些少年意氣,哪怕總會有些難以抗拒的亂流將他攪入其中,他的心之所向,始終還是那間小小的兵器鋪子,始終是那午間在樹蔭下短短的休憩,始終是那無聊不變的日常中一日日發生的稀鬆種種。有朝一日,等經曆過歲月種種
,自己還能有個港灣可以遮風擋雨,有個地方還能成為自己日牽夢繞的歸宿。
但是如今呢?
那個家已經沒了。
連同一起逝去的人。
哪怕到時候重建了,也不會是當初自己一直執著的模樣。
這如何不讓人感到憤怒?
然而現在,還有人按著腦門告訴你,我可以為你在夢境中把希冀的事物重塑。
這難道不是某種自大?這難道不是某種臆測?這難道不是某種辜負?
而且啊,無論夢境中究竟如何,現實裏永遠都不可能是那種樣子啊。
真實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沿著一個人的願望往前行走。
到了真正世界顛覆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逃離這場渦流。
這是一場隱藏在人心深處的暗淵,無論怎麽逃離,都會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其中。
普通人都難以避免。
那擁有力量的人,更是難辭其咎。
自己,已經沒有理由,沒有機會,繼續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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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夏將手伸至腰間,感受到劍柄那粗糙的質感摩挲著掌心。
眼眸中黯金色光亮湧起。
牢牢抓住劍柄,對著眼前這幸福美滿的幻夢。
一劍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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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中世界驟然陷入一段詭譎的靜止。
人們臉頰上垂落的淚水,靈堂內緩緩飄蕩的層層燭火,在半空中席卷回蕩的細小氣流。在這一刻,都恍如被某種力量強行固定般凝滯在原處,無人能夠看見躺倒在棺材內部的老年南夏猛然睜開寒光凜冽的眼眸。虛空中突然響起稀鬆的碎裂聲響,恍如玻璃杯砸落在原地,清脆,利落,但格外滲人。一道黑色的斷痕從棺材板的正上方裂起,沿著筆直地線路向兩側不斷延伸,邊緣處綻裂開無數蛛網般細碎的裂縫。透過斷痕內部,隻能看到空無一物的虛空,仿似要將周圍所有的事物全部噬入。
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這道斷痕的擴張,無論是用岩石搭救的牆壁,還是人體久經錘煉的血肉,還是蘊含在這片天地之中,那最初被設立的絕對規則。隻有一道筆直得近乎鋒銳的黑線,斬斷天空,斷裂虛無,直到將這個世界切割成兩片錯落!
幻境開始崩塌。
無數鏡麵般的碎片在下方的無盡深淵中碾為粉塵。
那些被營造得無比真實的光與影,僅剩殘影留在虹膜。
先前還纏繞在耳畔的歡笑與慟哭,回歸到一片安寧的靜寂無聲。
直到眼前所有的事物被席卷殆盡,在最深處的角落,亮起一絲微光。
漸漸地,光線愈發明亮,黑暗被層層逼退,南夏終於得以看清所在地的麵容。
這是一個很有生活感的房間。
有床,有地毯,有被褥,有用來讀書的書桌,在房間角落的燭台上,還
可以看到燃盡的燈油。隻是用手觸摸沾染在書桌上的淡淡灰塵,可以知道這個房間應該有上一段時間沒有人居住,徒留這些物品被閑置在這許久,一眼望去,都是尋常人家中配置的普通事物。書桌邊的櫃台上還擺放著不少各色各樣的書本,既有考取功名用的四書五經,也有朗朗上口的舊時名著,偏角處還有幾本在坊間大肆流傳的演義故事和黃色小說。
根據這些,這座房間的主人無疑是個普通的人,無論是愛好,還是生活的習慣,與正常的平民百姓沒有任何不同。但聯想到來這房間的麻煩手段,想到這座房間被刻意為之地埋藏在地底深處,再加上外麵那布滿各種艱難險阻的巨大迷宮,就很難想象會是什麽人在這生活過,又是為了何種理由,讓自己自願留在這座封閉的,毫無情趣的囚籠。
南夏稍微思索了下這個問題,卻絲毫無法得出能讓自己心滿意足的答案。
而在這座房間正中,掉落著一個渾體雪白的圓球。南夏走上前去撿起,才發現這個圓球中央被切割出一條筆直的細痕,稍微觸碰就會毫無阻礙地斷成兩截。而在這斷麵之中,可以看見無數錯綜複雜的奇妙紋路,恍如銀色的絲線一般在內部來回縱橫。不僅如此,哪怕是南夏這種對靈力隻有半吊子理解的半修行者,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圓球裏麵藏匿著質量與數量極為駭人的靈力,此時此刻因為圓球的斷裂而如同席卷開來的風暴般灌回到四周,引起陣陣磅礴的風,將南夏的發絲吹動得四處飄蕩。
盡管南夏對靈器相關的知識一竅不通,也能看出著個圓球就是造成剛才那種環境的罪魁禍首,被自己一劍斬斷,從而失去了維係幻境的功能。
但這個圓球能有不依靠操作者,就能獨立引發出幻境的能力,說明這件東西肯定是件非同小可的寶物。如果把這個圓球帶回去,應該就能達到唐岺舒事前對自己提出的要求,那麽自己這一趟旅程還沒開始多久,就已經可以滿載而歸,實屬是遠遠超出他最開始的預想。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青魚堂的那三人醒來,無論他們是否要繼續堅持探索迷宮,南夏也沒那個心思陪他們走接下來的道路。就希望他們能夠稍微稍斂一下無謂的冒險精神,保全自己的性命,那麽自己將他們送回地麵,也算是仁至義盡,之後他們的人生,就得看他們自己決定如何行走。
不過南夏也是有些好奇,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是那種故事,青魚堂的三人所看到的又會是怎樣期許的人生?看著他們臉上掛著的那抹幸福的笑意,南夏都有些於心不忍去打攪他們的美夢,隻是希望當他們醒來以後,不要太記掛夢裏發生的一切,要知道,無論夢裏有多麽流光溢彩,人真正活在的,還是這個偌大世間,盡管殘酷,盡管複雜,盡管有很多地方讓人無法接受。
但隻有在這邊,人類才是在真正的活著。
人類這種生物,與野獸怪物的最大不同,始終是因為有什麽存在,值得他們全力背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