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瓷筆生花
周圍一片唏噓,眾人皆沒想到首席禦器師徐尚先生,最後竟是收了個女學徒。其他高級禦器師反倒是挺高興,看見徐尚先生沒點中自己屬意的弟子,終於可以放心地收徒。
周圍還有些許非議,徐尚先生理都不理,待比試結束後,便帶著沈瓷瀟灑離去。
沈瓷還有些愣神,接連的轉折令她恍如身在夢中,跟在徐尚先生身後走了半晌,才想起了什麽,連忙跑到徐尚身前解釋道:“徐尚先生,我……我沒有用腳絆住那個人。”
“我知道。”徐尚先生一絲驚訝也無。
沈瓷詫異反問:“您知道?”
徐尚先生篤定道:“他第一次取青花色料的時候,我就知道肯定不足夠,還提醒過他。但他第二次又取得異常多,我便多看了幾眼,瞧見他盯了你好一會兒,經過的時候,果然就出了事。”
沈瓷恍然,思索片刻後,本還想問徐尚先生既然知道,當時為什麽不替她解釋。但想了想,覺得事情已經過去,問出來反倒有些責怪的意思。
沈瓷沒開口,徐尚先生倒是自己提起來:“當時我沒提,一來,我也並非親眼所見,而來,提了也沒用,反倒是加深仇恨。總之事情已經過去,你是有天賦的,今後好好學著便是。”
沈瓷點點頭,轉念一想,若不是那人做出此舉,說不定徐尚先生還關注不到自己,算來,也是因禍得福了。
兩人一前一後,步行同去。沈瓷覺得此刻的身心都舒暢極了,往後,她便能跟隨首席禦器師研製瓷器,離自己立誌要完成的夢想,亦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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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寧順著朱見濂的意思,在外調查楊福,過程頗為順利。不過八九日的功夫,便完成任務,回府向朱見濂稟報。
朱見濂正執筆臨著一幅字帖,見馬寧入室,問道:“查明白了?”
馬寧抱拳道:“是。”
“這麽快?”朱見濂放下狼毫筆,端正道:“說吧。”
馬寧道:“楊福自小便是窮困之人,孤兒,四五歲時便在鄱陽郊外混跡,此後數年,都生活在郊外,有跡可循。直到兩年前,實在窮得不行,住的地方也沒了,想在外找些事兒做,便去了周圍別的城鎮,可一直沒固定下來,流浪不定。”
朱見濂蹙著眉頭聽著,思考片刻,又問:“他這兩年,去過哪些城鎮,停留的時間是否銜接無縫,你可仔細查過?”
“這……”馬寧猶豫了:“他獨自流浪,居無定所,我的確在幾個周圍的城鎮查到過他的行蹤,但之間是否銜接無縫,這個恐怕很難查到。”
朱見濂也知這個要求實在難為人,沒再逼問。他回憶了一番,覺得楊福的出現雖巧,但並無破綻。閉目思索半晌,慢慢睜開眼,對馬寧道:“現在出府,隨我去見楊福。”
朱見濂和馬寧悄悄離開王府,為防範淮王的耳目,他們選擇繞道而走,行至一半,躲藏起來,等了一會兒,確保無人跟隨後,才從另一條小徑繼續前行。
行至楊福居處,開門的是馬寧安排在這兒的丫鬟。馬寧看楊福不在她身後,遂問道:“這幾日,楊福可有任何異常舉動?”
丫鬟搖搖頭:“您叮囑過他不要出門亂跑,他果真就沒邁出大門一步,這幾日都在院中,吃吃東西散散步,可高興了,並無任何異動。”
馬寧頷首,本想將世子請進堂屋,再叫楊福過來,朱見濂卻是擺擺手:“我去裏屋尋他。”
臨到了屋門口,丫鬟才向楊福通報了朱見濂的到來。楊福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錦緞長袍,整個人便好似變了樣,襯得他那張臉更加英俊。可他雖然衣著變了,氣質是沒變的,朱見濂覺得他看起來憨憨傻傻,雖是錦衣玉食,仍免不了一股鄉土氣息。
朱見濂打量了他幾眼,臉上浮起笑容,問道:“楊兄弟,在這兒住得如何?”
楊福對他這句稱呼感到受寵若驚,疊聲答道:“很好,很好……”
朱見濂再笑:“不必拘束,在途中遇見,便是你我有緣。”他邀楊福坐下,腦中念頭一閃,隨口就編了一段話,鄭重道:“之前算命的道士說,我從景德鎮回鄱陽這一路,會遇見命中貴人。初見你時,我還沒想起這話,又走了一裏地,才猛然記起,這才將你邀了回來。”
楊福坐了下來,麵色驚異,沒敢動。
朱見濂又親自替他布了茶:“你別介意,我當時沒邀你上車,也是有苦衷的。今後,但凡你願意,就在這兒吃好喝好,絕不會虧待你。”
楊福的神情終於漸漸放鬆下來,他眼中泛光,屈身點頭道:“雖然楊福我沒什麽用處,也沒什麽銀錢,但是您放心,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楊福一定盡力,一定盡力哈……”
朱見濂就想聽他這句話,無論此人值不值得信賴,都可就此一試。他展頤一笑,又問道:“敢問楊兄弟家住何處?家中又有何人?”
楊福並未猶豫,張口便答:“從前住在鄱陽郊外的一處小破屋裏,並沒有親人。偶爾來鎮上做工,都堅持不長久。近兩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
他這番話,倒是同馬寧查到的一一相符,並無破綻。
朱見濂在心底舒出一口氣,又與楊福隨意聊了些東西閑話,待日暮黃昏,才起身告退。
楊福一直把朱見濂和馬寧送到了門邊,待兩人回到王府,驅散四周奴仆後,朱見濂方開口言道:“你去打聽一下,有沒有被釋放的宮女,或是曾與汪直相熟的可靠人物,叫人按照汪直的言行,教一教楊福吧。”
馬寧聞言一怔,很快便猜到朱見濂的用意,遂沉聲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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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濂正細細密密籌謀之時,沈瓷也絲毫沒閑著,自從跟隨徐尚先生以來,她每日都過得無比充實。那些官窯禦器師沉澱許久才得出的秘方和技巧,被她在短時間內接受吸收,隻覺妙趣無窮。
這日,她正在製作一件壓手杯。坦口折腰,自下腹壁處內收,凝重中可見靈巧。這是永樂時期禦器廠創燒的樣式,手握杯時,於虎口處相貼,給人以契合之感,由是稱作“壓手杯”。
她拉好了器型,經過印坯、利坯、曬坯,正準備執筆在上繪製青花。轉過頭,卻見徐尚先生正擺出之前磨好黃、綠、紫、藍四種色料,正對著畫樣盤算著,並在圖紙上標上相應的文字。
沈瓷見了,不由問道:“先生,這是做什麽呢?怎麽還要標注文字?”
徐尚看了看她,將四種色料依次排開,同她解釋道:“這宮廷用瓷,可不能像你從前那般隨便,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別說觀賞瓷要討人喜歡,就連餐具也是有規矩的。”他把手中的圖紙遞給沈瓷,指點她道:“比如,這皇太後和皇後用的餐具是黃釉的,貴妃用裏白外黃的,普通妃子用黃底綠龍的,嬪用藍底黃龍的,一般貴人則用綠底紫龍的。娘娘們位份不同,所用的餐具也是不同的。”他說到這兒頓了頓,忽而一笑,隨口接道:“不過,宮中的萬貴妃是個例外。雖然是貴妃,但吃穿用度,都不亞於皇後娘娘。”
沈瓷頭一次聽到宮中軼事,不禁好奇:“還有這回事兒?”
“當然,皇上寵愛萬貴妃,什麽都想給她最好的。若是我們做的瓷能得萬貴妃滿意,那皇上可比自己喜歡還高興。”徐尚先生看著沈瓷好奇的眼,笑笑道:“若是哪次進貢皇族的瓷器中,有你的作品了,我可安排你去往京城送瓷,屆時若得皇上滿意,說不定還能得到麵聖的機會。”
“京城?”沈瓷回味著這兩個字,便覺遙不可及一般。她從小長在景德鎮,後來去了鄱陽,這一回來,還是在景德鎮,壓根就沒出江西的地界。若是能有機會前去京城,她是真的想去看一看的。
“別急著好奇。”徐尚提醒她:“等你能做出進貢給皇上和宮中娘娘的瓷器,再考慮這個問題。送給這些人,光做得好是不夠的,還得新。好東西他們都看了遍,就喜歡沒見過的式樣。”
沈瓷莞爾一笑:“我明白,會時時提醒著自己的。”
她低下頭,再看手中的壓手杯,突然便不想再繪以青花色彩。她盯著這凝重又玲瓏的器型,腦海中已在瓷上鐫刻出一幅畫來——明黃作底,紫龍與綠龍相互戲珠,頭尾相銜。黃、紫、綠,這三種顏色搭配在一起,帶著一種別樣的貴重感,隻在心底繪出,就已讓沈瓷暗暗稱奇。
想至此,她按捺不住,幾乎想要直接在壓手杯上刻下此圖。但這三種顏色是釉上彩,如今還未上釉燒坯,不能直接繪製,隻能暫且先將壓手杯放在一旁,取過一件已經燒好的圓盤,將腦中的畫麵重新排布,想要就此繪下圖案。
徐尚先生見她突然換了圓盤,還沾了明黃的色料,問她欲要做何。
沈瓷同他解釋了一番,卻聽徐尚先生歎了口氣道:“類似的設想,我也做過,但最後燒製出來的效果並不理想,各種色料需要的燒製溫度不同,成品的圖案時常不夠完整,你還是打消將三色直接繪於釉上的想法吧。”
沈瓷執筆的手懸在空中,不免有些失落。她緩緩將手放了下來,腦中的圖案卻仍呼之欲出。她盯著眼前的這口圓盤,用手摸了摸光滑透明的釉料,突然心生一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