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時移勢易
範希朝帶著光晟父女來到自己家,請他們在客廳落座,範夫人聞訊,迎了出來,範希朝笑著給夫人介紹道:“這是我剛認識的新朋友——振武節度使張光晟,這位小姐是張大人的千金。”
範夫人看著這位蓬頭垢麵跟乞丐有得一比的節度使,心中驚疑不定,再看看那位所謂的千金,更是疑雲滿腹,她在心中嘀咕:哪家的千金會穿得這麽輕浮啊,衣服綁得這麽緊,跟個小狐狸精差不多,難道是這位節度使沒錢給她買布做衣服?她勉強壓下心中的好奇,彎腰給光晟行了一禮。
範希朝嚷嚷著:我快餓死了。他一個勁催促夫人快點弄吃的來。範夫人含笑退了下去,一離開客廳就黑著臉吩咐仆人叫廚子熱飯熱菜。那個節度使看著像乞丐,自己的丈夫也跟從餓牢裏出來的差不多,帶回來的都是些什麽狐朋狗友啊。
吃飯的時候,範夫人看得直想皺眉,那個小狐狸精緊緊挨著乞丐節度使坐著,乞丐節度使看那小狐狸精的目光簡直濃得化不開,而且他半點都不知道客氣,好像他才是主人一樣,拚命給小狐狸精夾菜,菜一端上來,最好的都給送到小狐狸精碗裏了。
這究竟是父女還是情人啊?範夫人在心裏一個勁嘀咕。範希朝不但不覺得兩位客人失禮,反倒看得津津有味,咧著嘴直樂。
吃過晚飯,範希朝親自領著光晟父女去看客房,他打開一間房門,微笑道:“就這個樣了,這一間和隔壁那一間布置得稍微好一點,你們父女就委屈一下吧,我等下叫人送熱水和睡衣來,你們久別重逢,我就不打擾了。”
庭芳一直緊緊握著父親的手,寸步不離的跟著,掌心都有點濕濕的了,光晟輕撫著她額前的散發,庭芳用臉貼著父親粗糙的手掌摩挲,情不自禁的眼淚就沾到他的手掌上了。
範希朝走後沒多久,就有仆人抬來熱水,跟著一個仆人用盤子捧來兩套衣服,滿臉歉意道:“我家老爺說,這幾套衣服本來是他跟夫人的,還沒有穿過,請大人和小姐不要嫌棄。”
光晟道了謝,接過衣服,看了一眼,果然都是連折痕都沒有的新衣服,他請仆人代他向範希朝致謝,仆人們退了下去,庭芳還拉著父親的手不放,光晟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輕聲道:“你也回去洗個澡吧。”庭芳抬頭望著父親,沒有動。光晟笑著拉著她來到範希朝給她準備的客房,把她推進去,輕輕帶上門,柔聲道:“我洗好了就過來看你。”
光晟從頭到腳仔細洗了個遍。從振武出發後,他還沒梳洗過,春天剛過,他又是從北而來,天氣雖不算熱,但是晝夜奔馳,天天汗流浹背,他身上早就臭得要命,也難為範希朝居然沒嫌髒,忍著他一身汗臭跟他做了大半天的伴。
光晟沐浴過後,終於一身輕鬆,他提著洗澡水倒到水溝裏,把浴桶腳盆等物挨著牆放著。他走到女兒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庭芳立即打開門,像是怕他會消失一樣,一頭撲到他懷裏。
光晟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半抱著她回到房間,庭芳穿著範夫人的衣服,牽牽絆絆拖拖曳曳的,很不合身。光晟拉著她坐下,歎道:“都是爹不好,害你受了這麽多苦。”
庭芳睜大眼,搖了搖頭,光晟更加愧疚,抵著她的額角自責道:“你不怨爹爹嗎?”
庭芳眼睛濕潤,嗚咽道:“是女兒不孝,不聽爹爹的話,私自離家出走種下來的苦果。”
光晟捧起她的臉,用袖子輕輕拭掉她眼角的淚,長長歎息道:“庭芳,你以前從來沒這麽乖巧柔順過,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庭芳鼻子一酸,眼淚又湧了出來,她握著父親的手輕輕拉離自己臉頰,含笑道:“我其實過得也挺好的,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天天練舞,跟在家裏也差不多,就是見不到你和娘,心裏想得緊。”
光晟聽得心裏一抽一抽的,難受得要命,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滴到庭芳頭上,庭芳抬起頭來,吃驚道:“爹,你怎麽也哭了?”
光晟拭掉淚,埋怨道:“你怎麽舍得離家出走啊?十二年了,我跟你娘,想你都快想瘋了。”
庭芳低頭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光晟捏了捏她的臉頰,“還說以後呢,人生有幾個十二年啊,我跟你娘都已經老了……”他又歎了口氣,“你也早過了婚嫁的年齡,都成老姑娘了。”
庭芳抬頭安慰道:“爹,你哪裏老了?你厲害著呢,那些惡棍都不敢看你的眼睛。至於我嘛,”庭芳勉強笑了一下,“你女兒長得這麽漂亮,還怕嫁不出去嗎?”
光晟苦笑著,想著姐姐念奴和義女欣實的遭遇,他更加憂心忡忡。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女兒被迫在娼家生活了這麽多年,隻怕名聲早就臭了,她還有可能找到一個好婆家嗎?不由自主地,他就想到了王保家,保家那孩子倒是挺癡心的,他那裏問題應該不大。可是他母親,光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嫂嫂居然能發狠將欣實送給那麽野蠻的回紇人,她能容忍跟欣實一樣的庭芳進王家門嗎?
庭芳扯了扯光晟的衣袖,問道:“爹,你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光晟回過神來,隨口問道:“你是怎麽落到娼家去的?”
庭芳慢慢回憶著,將她當初被劫持被拐賣的經過詳詳細細講述了一遍,光晟吃驚道:“這總管和田夫人究竟是什麽人,知道你是代州刺史的女兒居然也敢逼你為娼?”
庭芳咬牙切齒道:“我剛開始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後來聽欣實姐姐說:他們都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家族的人,他們隻是管理人員,千紅樓和百雀園幕後的主人是田承嗣!有一年,朝廷一位三品大員的夫人去鬧事,他們居然搬出一位公主來,將那位夫人鎮住。”
光晟氣得揮拳在桌上狠狠捶了一拳,庭芳給他嚇了一跳,光晟恨道:“難怪有那麽多打手。我正覺得奇怪呢,那樣膽大包天,青天白日的在官道上也敢劫人!隻怕那些劫你的人也不是什麽人販子!”
“爹,你別生氣了,我這不是出來了嗎?他們也沒敢來追啊。”庭芳勸道:“爹,咱惹不起他們,還躲不起嗎?”
光晟冷笑道:“躲?他們讓你受了這麽多罪,我豈能輕易善罷幹休?我明天就去京兆尹衙門告狀,不把這兩座樓拆了,我誓不為人。”
庭芳早已被總管他們欺壓成習慣了,忽然見父親如此發狠,竟要跟這些惡人來硬的,她不由打了個寒顫。光晟繼續咬牙切齒道:“我恨不得立刻就殺去河北,將田承嗣從墓裏挖出來化骨揚灰。”
庭芳瑟縮著偎進光晟懷裏,擔心地問:“爹,田承嗣那麽橫行霸道的人,連皇帝都要讓著他,你跟他對著幹,能行嗎?”
“田承嗣早就見閻王了,現在的魏博節度使是他的侄子田悅。”光晟拍拍庭芳的肩,安慰道:“你別怕,時勢不同了。現在皇上決意削藩,決不會再容忍這些人繼續飛揚跋扈。”
庭芳愣愣地問:“削藩,是幹什麽啊?”
“嗯,削藩啊。”光晟耐心地給女兒解釋道:“國家在邊疆設置的防禦敵人來犯的軍事重鎮,朝廷稱之為‘藩鎮’。比方說國家是一個菜園,那麽這些保護國家鎮撫邊疆的軍隊就像菜園裏的藩籬一樣重要。安史之亂爆發後,全國都成了戰場,到處都是藩鎮,叛亂平息後,國內藩鎮林立。許多藩鎮都桀驁不臣不把中央放在眼裏,更不給中央繳納賦稅。這就像樹枝比樹幹還大,小腿比大腿還粗,樹枝粗過樹幹,這棵樹就要斷,小腿比大腿粗,這個人就不健康。藩鎮太強,中央力量就弱,所以皇上就要削弱這些完全用不著的藩鎮的力量,尤其是河朔四鎮,田悅的魏博就是皇上努力想削掉的一個。”
庭芳從不過問政治,但這並不代表她無知,她隻是不關心罷了,如今聽得父親這樣說,她精神起來,“爹,那就是說,皇上現在要打擊田家這些橫行霸道的人是不是?”她興奮地拍拍掌,“那我以後再也不用怕這些人了。”
光晟笑著捏捏她的臉頰,“就算皇上不削藩,隻要你爹活著,一樣不用怕他們,我決不會再讓你受任何惡霸的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