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道人倫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偉人的這首卜算子.詠梅,真的讓人喜愛,忍不住放在這裏,因為
時代的寒冬終於過去,改革的春天悄然走來。
李家嶴村跟全國各地大多數村一樣,經過一年的聯產承包責任製後,終於實施分田到戶。
老書記布法擋不住即已啟動的分田到戶的步伐,被迫辭去村支書職務,由李一江接任。
李一江借勢把一批老幹部換下,讓一批年輕人上來。象堂哥一原,堂弟一山兄弟倆等。
李一江一上任,首先解散了不賭的放牛隊。
既然冬至前後決定分田,那首先要分的就是村裏十幾頭水牛。
村民們踴躍爭買幾頭壯勞力的牛,象獨角龍這樣的老牛,理所當然地決定殺了分肉。
為此,李不賭又一次頂撞了爹爹李和壽。
那天,不賭知道村裏要把牛賣給村民時,知道爹爹打算買進兩頭水牛。便回家去求爹,把獨角龍買回來。
被他爹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罵不賭腦子進水了,神誌不清。說:
"買一頭沒用的老牛,當爹侍候著,養老送終啊?"
和壽本就對自己錯口而出的話,難以收回而後悔著,偏偏不賭強頭強腦地一句:
"我會養的。"
氣得和壽"叭!"的一個耳括子,打在不賭腦後根。
不賭頭頸一強,不避不讓,倒讓五十零歲的和壽,實實地打得手底扳隱隱生痛。
一時大怒,隨手從走廊牆角堆著的一垛過年柴中,撩起一塊柴爿,準備夾頭夾腦的打下去。
麵對歪頭強腦站著的不賭,和壽莫名地冒出一股火氣。
凡做爹娘的,最氣的就是被打的子女站著不逃,任由爹娘拷打。
做子女的以為逃逃的話,爹媽氣不出夠,要難過,所以不敢逃。殊不知爹娘打了第一下,已經出了氣,一邊拚命罵:
"我叫你逃,我叫你再逃。"
一邊越打越輕,巴望著你快逃。
此刻和壽撩起柴爿時,感覺手有些沉,又不好意思去挑塊輕一點的,舉起時早已消了氣。
卻見這不賭老三吃了耳括子,似乎沒吃飽,還非要再領受柴爿的味道,歪眼蛇瞪的模樣,當即又氣得眼睛發火頭頂冒煙,一邊大聲喝罵著:
"打殺胚,竟敢頂撞我了?我看你逃逃試試看?”
誰逃了?
一邊東張西望,巴不得有個人站出來,好讓自己有個台階下。
這跟結婚七年左右的農村夫妻吵架,又有不同,這時的夫妻吵架,最好還是別去勸,越勸吵得越厲害。
什麽道理?
過來人自有體會。
年輕人自會有體會。
這邊不賭站著,一動不動。歪著頭盯著地麵,靜候柴爿光臨。
那邊和壽裝腔作勢,卻實在打不下去。
終於,老太太走到門口,一句:
"阿壽,作啥?"
解了和壽的圍。
和壽連忙把柴爿往原處一丟,笑嘻嘻的趕到娘前,攙扶著老太太走下台階。
老太太走至老三跟前,問道:
"嘟嘟啊,什麽事情跟爹爹別翻啊?別怕,有娘娘在,你爹動不得你一根汗毛的,說來娘娘聽,我給你作主。"
不賭被爹實啃啃一括子,此刻腦後根還在隱隱的痛。
他把求爹爹買下獨角龍的事跟娘娘一講,心想:
"爹爹最怕娘娘,而娘娘又最疼愛自己四兄弟,隻要娘娘點頭,準保爹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這樣想著,就懇求娘娘,答應把獨角龍買下來。
老太太聽了,點點頭,接著問:
"嘟嘟啊,買來後呢?"
不賭說:"我會好好養的,天天割很多很多牛草給它吃。"
老太太讚許著,又問:"然後呢?"
不賭說:"娘娘,還有什麽然後?我接著養唄。"
老太太說:"嘟嘟啊,你要養到它老死嗎?死掉後裝進棺材裏,抬出去葬掉嗎?
且不說這麽大的牛,要多少大的棺材?多少大的墳?多少人才能抬得動?
你聽說過哪頭牛老死的嗎?老死後下葬的嗎?
嘟嘟啊!這是牛的本命啊,就象它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幹活,卻隻須吃草,你待它好,給它吃肉,它要吃嗎?
吃草幹活,是牛的命啊!
同樣,到老了殺掉被人吃掉,也是它最好的歸宿啊!
嘟嘟啊!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歸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它獨特的命運歸宿,你現在還小,長大後自然會知道的。
這是天道,天道是人扭不動的。"
不賭聽了,對宿命,天道什麽的根本不懂,但他知道這事娘娘也反對,所以不敢再說。
知道自己膽敢頂撞娘娘,那是絕不允許的。當下默不出聲。
殺獨角龍的那一天,不賭懇請大師兄李一山,把獨角龍的那隻角,想辦法留給他。
隻見獨角龍靜靜的站在大香樟樹下操場上,四隻腳中的其中兩隻右腳跟,己被兩根柴繩捆住,十多個人分兩組,手拉著繩子站在獨角龍的左邊,隻聽殺牛的一聲號令,好一齊動手拉翻獨角龍。
獨角龍的兩隻老眼,已流下渾濁的淚。
李一原拿來一塊黑布,去蓋住牛的眼睛。一切準備就緒??
不賭不忍再看,濕潤著眼睛往家裏跑。
遠遠聽見"……嗷!!嗷!??"
長聲淒叫,停住了腳步??
李一山見不賭情重,那隻角自然為他辦妥。
分田到戶後的第一個暑假,李一峰覺得有兩件事情,讓他有點討厭分田到戶,但總體說來還是十一分擁護的。
第一件事真的觸目驚心。這就是,分田到戶後,農民不知是恨極螞蟥,蝗蟲之類的東西,還是另外什麽,反正大量的鏽鐵紅色的六六粉,往田裏一撤,所有泥鰍黃蟮,青蛙田雞全部死光。
尤其是泥鰍。啊!一整畈一整畈的田板上,全部都是泛著白肚皮的死泥鰍,望過去那白洋洋的一片,讓一峰和老四站在田堤上,真的欲哭無淚。
僅有的那幾支還未藥死的泥鰍,飛速筆直地穿遊幾米,又無奈地絕望地顛了幾下,終於翻轉身子,細細圓圓的兩點黑眼睛慢慢翻成青白。
那場景,真的震撼一峰老四少年的心,以致於終生難忘。
而從此以後,泥鰍在老家田畈幾乎絕跡了三十年。這是後話。
另外一樁卻是不知不覺,後來才慢慢感知到的。
那就是,原本插在秧苗田裏,用來嚇唬麻雀的稻草人不見了。這才猛然發覺,一整班一整班,飛起來幾百上千隻的麻雀哪去了?
一峰此後常常感歎:泥鰍,麻雀擋誰害誰了?卻要遭此滅頂之災?
以致於九十年代後的少年,對於暑假抲泥鰍,掏麻雀窩,成了幻想。
這也是後話。
李一峰的娘娘去世一周年後,一峰老爹布鋼,叫上弟弟布鐵,在冬至前,為一峰的爺爺娘娘墳墓,駁外墓墳立墓碑。並為早一年去世的大姑婆,也修造了一座大墳墓,專為大姑婆,及上海的其他親眷擺放骨灰盒用。
大姑婆的大女兒鄭李香,也就是一峰的大婊姑,來信告訴表弟布鋼,說冬至這天,上海的幾房親眷,大伯伯鄭布榮,小伯伯張布木和小張布莉各房,加上她自己一家,大慨有十七八人,要來擺放他們媽李和妹的骨灰。
這可是樁大事情。
所以布鋼召集他的同爺爺的另外四個兄弟,開了個家族會。
分配好各家得招待住宿和吃飯的人員。
一卻安排停當,冬至轉眼即到。
李布鋼特地請好假,冬至前一天的夜飯前,十七八個上海客人到了。
作為長房的長子長孫,李布鋼在正屋堂間,擺開了六張八仙桌的酒席,小孩不得上桌,足足四十二人。
酒宴快結束時,布鋼那表姐鄭李香,對坐在邊上的布鋼輕聲細語地問:
"阿鋼弟弟,你知不知道李和英這個人?"
布鋼聽了,大吃一驚,說:
"姐姐,這怎會不知道?她是我們村,1937年從上海逃難回老家的,濟培婆婆黃若仙的親生女兒呀?
我和濟培婆婆小兒子和壽是鐵杆哥們,所以我知道的。據說你媽我大姑,曾在濟培公的爹爹,家寶太公當家時,是他家的幫傭呀?
那和英姑,不是跟你差不多大的?"
鄭李香噓的一聲,示意兄弟不要大聲,隔壁去說。
布鋼和表姐來到隔壁灶間,兩個再輕聲確定,這個和英定是和壽的同胞姐姐。
於是鄭李香把受李和英之托,代為尋訪娘親,以盡人事享天倫的事,原原本本地說給表弟聽。
原來,李家寶買來的丫鬟小秋,1917那年,早已與安徽鳳陽的一個,在上海打工的老鄉陳忠根結了婚,並生下長子陳平安。
而小秋自己,仍舊在少主人家達的大侄子,李濟培家裏做長傭。
後來李濟培投江,李和福失瘋,主人家一下子敗落。
但小秋忠厚淳樸,仍然隔三差五的上門,兩家親如一家。
上海淪落這天,陳忠根帶著妻子兒子,鎖好住在上海最窮的閘北一間租房,簡單打了兩個包袱,準備逃到安徽老家,躲避戰亂。
逃難前,小秋帶著丈夫兒子前來向夫人黃若仙辭行。
快到夫人臨時住的地方時,一隊日本兵遠遠地,呀西呀西地衝了過來。
小秋連忙叫兒子老公躲避起來,卻看到前麵不遠處,11歲的和英,嚇得正在大哭。
大街上鬧轟轟的亂成一片。
小秋見了,飛速撲上去,把和英扯進懷抱,快速退進街角。
眼看日本兵窮凶極惡,不要說去跟主人道別,這樣子把和英送回去都已凶險萬分。
無奈之下,叫丈夫拜托街邊一開雜貨店的,匆匆代為寫信,把情況向夫人作個簡要說明,小和英她會盡心照顧等。並放下一千元民國紙幣,再三求告店主務請送到長寧支路100弄16號的黃若仙收。
那開店的見隻有一千元,連塊香皂都買不了。就隨口說:送是一定會送,卻不能保證那邊有沒有人。
小秋也沒辦法,隻好隨著大批難民,逃難而去。
一路受盡苦難,自不堪言。
好在小秋從小討飯出身,對於這種合家逃難,比小時候為吃飯而討飯完全不同。
加上李和英與兒子陳平安年歲相仿,雖一路討飯到安徽鳳陽,吃盡苦頭,卻也苦中作樂。
寧願兩個大人空肚子,盡量讓兩小孩能充饑。
逃到安徽老家,一直要等過了六,七年,小日本才投降。一家加上和英已經五口。
那天,小秋帶上十七八歲的李和英,及已長成大小夥子的陳平安,重新回到上海。
奇怪的是,鎖著的租房,竟然仍舊是原把鎖。就打開房門,清理一番,安頓了幾天。
這幾天內,小秋帶著和英,平安,天天到夫人黃若仙租住過的地方,尋找夫人下落,卻哪裏還有影蹤?
小秋因舍不下安徽老家的幾畝莊稼,擔心丈夫忠根連著小兒子陳平全,人手不夠,就讓平安與和英住在租房裏,繼續尋找。
她自己先回老家幫忙收割田地裏的莊稼,準備來年芒種過後再來上海。
誰知戰亂不止,一去竟是六年。
李和英和陳平安,兩個苦難人,一對小情侶,兩年後,由老天爺作主,在租房內合二為一,配成了夫妻。
可憐李和英離開娘身時隻有十一歲,除了知道死去的爹爹叫李濟培,有個大哥哥和福已死,二哥哥叫和祿,小弟叫阿壽,媽叫黃若仙,還有一個剛領養不久的妹妹叫小英外,連外公叫什麽都早已忘記。
依稀記得媽媽講過,大外公別人叫他黃老板,具體什麽名字,根本記不清楚。
而婆婆小秋本該清楚的,卻因為做丫頭下人的,隻知道小主人家達,老家是浙江。
小時候從不敢多打聽主人家的私事。等大了濟培當家後,他又幾乎十多年不回老家,所以小秋實在不清楚,和英祖上的老家到底在浙江哪裏?
另外,小秋知道有個叫李和妹的,也是主人家的老鄉,先前常來竄門,帶著的女兒小名叫香香,與和英差不多的年紀,卻又不知後來為什麽不走動。至於她住在大上海什麽地方,更是一些不知。
和英能從婆婆處知道的就這些。
和英小兩口到1950年,仍然不知娘親身在何方?
到了1951年,黃金榮掃南京路大街的新聞傳遍全球,和英才突然懷疑,自己會不會與這個黃金榮有關係?
就連忙和丈夫平安趕去黃公館,依稀認出了風燭殘年的大外公。
老眼昏花的黃金榮,卻怎麽也認不得眼前這個少婦是個什麽人。
當和英哭喊著,說出姆媽叫黃若仙時,這個八十三四的老頭,才知道和英就是自己親侄女的女兒。
禁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而當和英問大外公他的侄女婿,自己爹爹濟培老家是哪裏時,不知是黃金榮口誤還是老糊塗了,反正黃金榮一口咬定是寧波鄞縣。
和英當然相信他的話。
就一直在寧波的鄞縣一帶尋找,卻一直沒有結果。
這期間,十幾年租房的老房東早不知去向,和英平安總算在上海有了屬於自己的18平米的房子。
並在這裏落地生根,生了兩男一女,大兒子誌高,小兒子誌遠,女兒誌姍。
一家五口,就在這十八平朱大的地方吃住,標準的螺螄殼裏做道場。
一直來,李和英從未放棄過尋找娘親和兄弟的念頭,連那十年也不例外。
李和英一邊上班參加工作,一邊利用所有節假日時間進行尋找。包括後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也加入尋親的隊伍。但一直一無所獲。
到後來,全家人隻要聽說是浙江人,都倍覺親熱地會上前搭訕,哪怕是浙江有親眷的上海人。
這樣一直苦苦尋找四十多年,蒼天不負有心人。
和英的大兒子陳誌高,早已在上海一家國營單位上班,並已是規劃建設科的科長。
一天,單位來了幾個兄弟單位的客戶。
其中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齡的男子,說起自己外婆是浙江鄉下人,那地方山美水美人更美,空氣特新鮮,真的是世外桃源。
並說外婆前年去世的,去世前叮囑媽媽,把骨灰帶去老家安放。他過幾天就要去了,真的太開心了等等。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陳誌高就問他外婆是浙江哪裏人?那人說是浙江紹興嵊縣。
當時陳誌高並不太在意,等回家兩天後與媽閑聊,說起這事,也許是茫茫天意,母子倆突然幾乎同時想到,浙江寧波的鄞縣,與浙江紹興的嵊縣,上海閑話幾乎一樣。
講起鄞縣一定要前麵加上寧波,而嵊縣也一樣,前麵一定要加上紹興,旁人才分辨得清。
一時兩人欣喜若狂,叫來全家人分析,覺得越來越有可能是嵊縣。
對以前的先入為主的思維,感到十分懊悔,以為黃金榮寧波餘姚的,太公家寶既是同鄉,就肯定也是寧波,何況大外公親口說是鄞縣!
第二天,陳誌高迫不急待地趕去兄弟單位,找到這個叫秦之華的人,詳細問清楚他們親眷的具體地址,並一同記下他的媽媽名字。
當陳誌高回家,把那秦之華媽媽的名字叫鄭李香,小名叫香香告訴自己媽媽時,李和英激動得當天住進了醫院。
直覺告訴和英,這個鄭李香,定是四十年前的兒時夥伴。
為慎重起見,陳誌高先直接麵見了鄭李香,把自己媽媽的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她,並告訴她自己外婆,娘舅等名字,委托她先代為探訪。
鄭李香講完,把口袋裏陳誌高給的字條拿出來給表弟。
說真的,鄭李香早已忘記自己四五歲時,有過一個叫和英的玩伴。
李布鋼接過一看,手都抖了起來。
這事若是真的,那是絕對萬分激動,無比轟動的大事啊!
一個勿小心,老太太會不會興奮得??
李布鋼略一沉吟,心想:
"自己今晚有二十來個上海親眷到來,這是全村都知道的大事。
若自己親自去找和壽,和壽認為我客人不陪,而去找他,事情肯定嚴重。
直接講出來的話,老太大年歲太高,快85,6,還會忍耐得住?
不妥,還是叫小峰偷偷去把和壽叫來。"
這樣一想,就喚過小峰,讓他不露聲色地去把和壽公叫來。
一峰得令而去,不一會兒,把和壽公請到。
李不鋼知道和壽好酒,此刻事關重大,怕和壽太激動,就不虛情客氣,領著和壽到大兒子一原家。
吩咐兒媳婦泡了茶,讓她出去,並帶上門。
屋裏隻剩下布鋼與和壽兩個。
李和壽從未見過這個侄兄如此神色疑重,不由得有點緊張起來,不知出什麽事了。
隻聽布鋼一字一句講道:
"和壽,你要保持心態平和,千萬不要激動,來來來,先喝杯茶,靜靜心,緩緩氣,這關係到老太太,她這麽大歲數了,不知能不能承受?"
和壽聽布鋼說關係到老娘,剛坐下的人立即騰地站起!
"布……布鋼,什麽事這麽嚴重?"
布鋼一聲不響,隻是把手中的一張字條,平攤在桌麵上,用手壓住,慢慢地推到和壽麵前,手一挪,露出三個蒼勁有力的鋼筆字:
"李和英"?